第一卷 原音演奏之淚

這座名叫池袋的城市有兩種面貌:一是辦公大樓林立的東半部.一是遊樂場所雜亂擴張的西半部。由車站與鐵軌切開的東西池袋簡直是兩座不同的城市,別說氣氛和行人的類型,甚至連天氣都似乎不太一樣。

系起東西兩半的聯絡通道少得可憐,也助長了兩地的隔閡。若是徒步,只要走車站的地下道即可。而我一時心血來潮騎腳踏車來逛逛時,卻費了一番功夫——因為我只能選擇鑽過車站南端的大高架底下,跨越北側距離車站一大段路的路橋,或是北口邊的隧道。這條隧道正式名稱為雜司谷隧道,但我從來沒見過任何人使用這個名字。入口上端掛了一面刻著「WE ROAD」的金屬牌,所以大家都這麼稱呼它。

WE ROAD如前所述,是池袋少數的東西聯絡通道,行人自然眾多。再加上能夠遮陽避雨,隧道音響效果又好,便成了街頭樂手絕佳的表演場地。不過,我一次也沒有在那裡唱過。

「小春,你怎麼不去WE ROAD唱呀?」

在池袋街頭已相當資深的淳吾哥曾這麼問我。

「偶爾去那邊唱唱也不錯喔,不怕下雨,人又多。」

「呃,那個,那邊有點……」

「嗯?你受不了水溝味嗎?.」

「喔,不,不是那樣。」

我擺出一臉不想說的樣子,想裝沒事也裝不了。

「我考上的高中就在西口那邊,我不想遇到熟人。」

「哦~~」淳吾哥不以為意地說:「小春你已經念高中啦?你個子小小的,我還以為你是國中生咧。」

我苦笑著感謝他的好意。他是明白我不太想談那方面的事才改變話題的吧。我這種年紀的人每天不上學,老是跑到車站前抱著吉他彈唱,背後肯定沒好事。

結果坐在一旁護欄、個子比我更嬌小的女生不客氣也不留情地說:

「你白痴啊?既然那樣,乾脆別來池袋不就好了。」

Miu噘起唇,隔著褐色墨鏡斜眼瞪我。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

我苦著臉從盒中取出吉他。樂器在這時候特別方便,能用音樂填補不利的沉默。

坐在我對面的高瘦金髮美國人說著「那個臭婊子還是一樣跩,把她的臉揍到腫起來」等粗話。我真的很慶幸只有我能看見、聽見凱斯。但是在身旁有人的狀況下,我無法向幽靈回嘴,只能聽他在我耳邊聒噪地一條一條講解「輕鬆讓女人閉嘴的250招」。

這種時候,Miu的辛辣言詞聽起來都像聖歌一樣,能幫我分散注意力。

「再說,被熟人看到在路邊唱歌有什麼不好?怕羞就別唱了嘛。」

「如果人家問我怎麼都不上學,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那就去上學呀。」

「那你怎麼沒去上學?」我不禁拉高音量。「我每次都能看到你,有時候白天就在這邊晃了耶!」

Miu的臉霎時爆紅。

「小春大笨蛋!」

迎面衝來的怒吼嚇得我猛然一退,差點摔進車道。Miu隨即跳下護欄跑向東口,消失在人群里。

我完全不懂她為何生那麼大的氣,傻眼地目送她離去後轉向淳吾哥求助。

「啊……嗯。」

淳吾看看Miu的去向再看看我,搔著頭說:

「小春,你是只聽西洋歌的人吧?」

沒有頭緒的問題讓我愣著眨眨眼。

「呃,是啊……這有關係嗎?」

「那麼,也難怪你沒發現了。」

沒發現?發現什麼?

「這不適合由我來說,別想太多。」淳吾哥搖搖手。Miu身上有許多令我頗為在意的問題,想借這機會問個究竟。不過玲司哥正好在這時出現,打斷了這個話題。

§

直到幾天後的某個夜晚,我才發現真相。我在沒開燈的房間里癱坐在電腦前,漫無目的地通篇瀏覽音樂界新聞時,在我身旁窺視熒幕的凱斯忽然說:

「喂,是那個女的。」

他指著網頁邊緣的浮動廣告。底圖是一張短髮少女的照片,濃厚的陰影令人印象深刻,文案是「小峰由羽五大巨蛋巡迴演唱正式開跑!即日起開放訂票」。

點進網站,那少女的側臉特寫沖入眼中,使我倒抽了口氣。

是Miu。

廣告上的小圖沒有墨鏡或連帽外套,一時沒認出來。不過放得這麼大以後,自然是一目了然。

小峰由羽。

我也聽過這名字。她是兩三年前閃亮出道的創作歌手。不到十五歲的她憑藉超齡的卓越詞曲能力及唱功,一舉衝上樂壇頂點——大概吧。我幾乎不聽日文歌,對詳情不太清楚。

「啊啊……」

想到這裡,我不禁驚嘆。原來淳吾哥指的是這個意思。

只要對流行音樂有常人程度的接觸,應該很快就會注意到Miu其實是小峰由羽。即使有所遮掩,那樣長時間地與她面對面相處,想不發現也難。我會完全沒察覺是因為只對逝世的西洋歌手感興趣的緣故。

(插圖)

我將「小峰由羽」四個字輸入搜尋引擎。十四歲出道,現年十七。她居然大我兩歲,還以為她和我同年或更小呢。所以她是高中生嘍?這麼想的我再進一步搜尋,發現她由於在日常生活中也整天被狗仔追著跑,不堪其擾而放棄了高中。

我仰望天花板,將臉捂住。

儘管我不知道她的背景,但我總歸是說了傷人的話。什麼「你怎麼沒去上學」,她當然會生氣。Miu當時應該很想說「能去我早就去了!」,然後把我痛扁一頓吧。

下次遇見她該怎麼向她道歉呢……

「哦~~才想說這個女人怎麼對別人的演出那麼啰嗦,原來是職業的啊。」

凱斯將臉湊近電腦熒幕。

「該不會是用嘲笑業餘歌手來發泄壓力吧,這興趣真低級。呿,和我一樣光明正大地瞧不起其他同行嘛。」

「她不是那種人啦,大概吧……Miu一定有她的原因。」

「幹嘛幫她辯解,你又知道她什麼?」

都這麼問了,我也只能回答「什麼也不知道」,因為我真的對她一無所知。網路上刊載的資訊只是她的冰山一角罷了。

「不管她,來練新歌吧。」凱斯這麼說著(用他透明的腳)往我的後腦勺踢個不停,但這時的我怎麼也提不起彈吉他的勁。

§

「我沒有放在心上。」

兩天後再看到Miu時,她微慍地這麼說。

「我看你那麼遲鈍,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發現咧。這樣對我也好。」

當時我們並肩蹲在東口前的電話亭旁說話。夕陽就快沉沒,行人稠密,背後的明治路滿滿都是車。

「你道歉的方式讓人很火大。」

被她說成這樣,我也道歉不下去了。我將厚厚的吉他盒抱在腹前,怯怯地偷看Miu的側臉,暗自與網站照片中她那張略有英氣的側臉相比。她們的確是同一個人。

為何一個超級巨星會每晚流連街頭,替業餘人士的表演打分數呢?這個最大的疑問,我問不出口。不過Miu似乎從臉色看出我的心事,隔著墨鏡斜眼瞪我並噘嘴說:

「沒什麼其他意義啦,純粹發泄而己。」她說:「大部分都差勁得連分數都打不下去,不過偶爾也會有讓人很有感覺的,像UFJ。」

「UFJ?」

Miu的視線溫度瞬間降到冰點以下。

「你不知道玲司和淳吾的團名啊?」

那是Ultra Fullmetal Jacket的縮寫。我完全不知道。

「因為我很少看別人的表演。」我辯解道。

「那你也沒聽過戈登打的鼓?亞倫的小提琴呢?你到底來池袋做什麼?」

「小春,揍她三拳。我要踢她三腳!」凱斯齜牙咧嘴地說。「然後叫她把剛才那些什麼來著的樂手講清楚,我幫你鑒定。」

雖想照常無視凱斯的話,但儘管前半段不堪入耳,我仍聽進了後半段。因為Miu添了這麼一句話——

「只彈自己的只會愈彈愈糟,一定要多聽。」

有種自言自語的感覺。說不定她真的不是對我說,而是在告誡自己。

Miu眼神飄渺地望著東口階梯的雜沓,我則是注視著她的側臉,思量了一會兒後試著說:

「呃,那麼……你就告訴我,池袋有哪些人值得聽嘛。」

「為什麼我要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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