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半空心電吉他的幽靈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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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思考乃明智之舉,

獨自歌唱——卻是愚痴。

〈「自由鳥」王子之歌〉弗里德里希·尼采

直到那一夜,我才發現CD盒厚度約為一公分,因為一百六十五盒疊起來和我差不多高。CD塔在我將第一百六十六盒堆上頂端時崩了。在駭人聲響中,色彩繽紛的盒面滿地零落。我急忙將它們撿起並逐一檢查,確定裡頭的碟片全都平安後,鬆了口氣栽到床上。

我到底在搞什麼。

環顧下來,每一片都是死人的音樂。約翰·藍濃(註:John Lennon,一九四〇~一九八〇,於紐約家門口遭狂熱歌迷槍殺。史上最偉大搖滾樂團「披頭四」成員,作風特立獨行,後期深富反權威反戰思想。〈Imagine〉為樂團解散後其最知名的歌曲)、珍妮絲·賈普林(註:Janis Joplin,一九四三~一九七〇,死於海洛因吸食過量。美國藍調歌手,受譽為搖滾史上最偉大的女性,歌聲沙啞渾厚。代表性歌曲有、〈Piey Heart〉等)、吉姆·莫里森(註:Jim Morrison,一九四三~一九七一,死因不詳。愛好詩詞。門戶樂團「theDoors」主唱,歌曲中常以哭喊或尖叫表現情感,常於表演時即興作詩,自稱「高潮搖滾之王」。被認為是即富開創性的代表搖滾歌手。代表性歌曲有〈Break On Through(To the Other side)〉、〈Light My Fire〉等)、吉米·罕醉克斯(註:Jimi Hendri,一九四二~一九七〇,死於嘔吐物窒息。人稱搖滾樂吉他之神,第一個以錄音室效果作為音樂理念的搖滾樂手。由於是左撇子,故將吉他弦左右調換演奏。代表性歌曲有〈Purple Haze〉、〈Wild Thing〉等)……

我並不是故意挑死人的唱片買。整理CD架時,我忽然想到名字是J開頭的樂手好像全都作古了;瀏覽整個架子後,發現那與J無關。說起來,我的收藏幾乎全是死人的音樂。

於是我將它們一盒盒抽出來,分成在世組和過世組想比較比例,殊不知那是個爛點子。死者之塔拔蔥似的快速堆高,一下子就高過了我,然後轟然崩垮。

為何會有這麼多的死亡圍繞著我呢?因為我偏好老掉牙的音樂,還是因為我都關在房裡,過著等同於沒我這個人的生活,才會被死亡氣息吸引?

我抬起頭看向安穩如初的另一座塔——僅約六公分高的「在世組」,拿起頂端那一盒。盒面上有一架著火的雙翼飛機拖著一大條黑煙,飛在曙光乍現的空中,令人印象深刻。樂團名稱為「Day Dream Drunkard」,是我收藏的CD中唯一全員在世且尚未解散的團隊。翻到背面,能看見樂團靈魂人物凱斯·摩爾將他註冊商標般的紅色大吉他扛在肩上,齜牙咧嘴地笑著;及肩金髮憔悴得像冬天的枯黃野草.兩隻眼睛猙獰地盯著我。

那是我在這世上苟延殘喘的證明——我忽然有這樣的感覺,將CD盒輕輕按上胸口。國中時,我第一次在廣播節目上認識DDD的歌曲,就將當時市面上的四張專輯全買了回來,如今不知聽了幾千遍。這也是我第一次體驗喜歡的歌手推出新曲的感覺。

我沒有自殺,或許就是因為凱斯。與其跳樓或在浴室割腕,我選擇逃進充滿凱斯歌聲的房間,這個有著上百死者與唯一生者等待我的地方。

我一直很想去DDD的演唱會。最近,他們的人氣延燒到發跡地美國之外,於去年首度訪日。我要親眼看看凱斯,用我全身肌膚來感受他的歌和整個樂團的演奏。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光是打開薄薄的房門上個廁所,我就要搜遍如飄散在房裡的灰塵般的勇氣才辦得到。

§

我在十三歲那年開始拒絕上學,至今已有兩年余。

關在房間時,我上網查過各種關於霸凌的文章,但沒有一個有用或觸動我的心,看來看去凈是霸凌現象為何形成,如何杜絕霸凌……等可笑又沒用的廢話。路上有窟窿,雨天當然會積水;知道雨的成因和如何填洞根本於事無補。在洞中受盡折磨而喘不過氣的我,只想知道怎麼解脫。

我不善與人交談,也不喜歡出外跑跳,從小就是個沒興趣和別人玩耍,寧願在房裡看書聽音樂的小孩。即使上了國中,下課時間也總是戴著耳機聽音樂。沒一陣子,班上流行起在我附近罵我的遊戲。似乎是以為我聽不見便聚在我身旁的座位,比誰能在我發現之前罵得最難聽。當然,儘管戴著耳機,我仍能在換歌時依稀聽見他們的對話,所以不久就發現了。於是,我開始在廁所度過我的下課時間,坐在馬桶上沉浸於生了銹卻不失光彩的搖滾樂里。可想而知,他們因此給我冠了個有阿摩尼亞味的低級綽號。

班上同學第一次向我討錢,是在剛升上國二那年的四月。

至此之前也沒好到哪去,他們不是往廁所隔間倒水、用營養午餐的人造奶油抹滿我的室內鞋,就是拿剪刀把體育服剪得破破爛爛。我曾認為自己個性陰沉,被欺負是活該。或許就是因為我天天如此哄騙自己才能忍受下來。

直到他們要我明天之前帶一萬圓孝敬他們。我起初拒絕,他們就把我的肚子當沙包踢。回家從母親的錢包偷拿鈔票時被父親發現,臉被揍得幾乎變形。自那時起,意識抽離身體約十五公分的感覺纏上了我。

問題已經不是大家是否都討厭我了。我首度確切地感到必須改變現況。我沒有心力思考這一切是誰的錯、自己該恨誰,我的現實已經嘎吱作響地開始崩解。

於是四月過後,我不再上學。

還將自己鎖在房裡,蟄縮著過了兩年。這些日子,我就像要黏合裂成兩半的土塊,拚命將只連著一小段的身與心壓在一起,不斷告訴自己「再忍兩年」,獨自念書應考。那時,我深信進了高中就能重獲新生,一切都會從頭再來。好希望能考上盡量遠離這裡、沒有任何人認識我的學校,在東京更好。只要混進擠得惱人的人群里,大家就不會刻意針對我了吧。

門外的時間流逝得出奇地快。父親怪罪母親,母親埋怨父親,導師兩個都罵。每當他們醜惡的爭吵聲透過地板傳進房間,我就戴上耳機,將意識沉入音樂。那群來自海外異國早已辭世的人們所唱的歌,是我唯一能感到溫暖與明確脈搏的現實。

或許因為這樣,考上高中、參加開學典禮後隔周,我再也沒進過校門。

在新生中發現我那個國中的人——只不過是起火點。他既不是欺負我的那群人之一,我也想不起他的名字,說不定我根本是認錯。但總之,我的白日夢就這麼醒了。

相較起來,準備考試的那兩年還愜意得多。等到上了榜、春天來到、被扔進同一式服裝的同年團體之間才發現自己陷入了熟悉的冰寒,令我惶恐不已。我不敢和任何人說話,與他人共處一室也使我呼吸困難。一想到國中的慘劇可能重演,第二天,我就下不了床了。

母親只知道哭,父親只知道嘆氣。第二次了,人是種很容易習慣的生物。未來會如何,我壓根兒無從想像。這無聊的人生,大概只會一成不變地在左右耳機的立體音響之間一天天削減吧。

然而,我十五歲那年的五月,層層裹覆著我的音樂卻毫無預兆地破滅了。

凱斯·摩爾死了。

§

我在上網搜尋DDD的新曲資訊時,赫見這個噩耗。

美國知名硬式搖滾樂團「Day Dream Drunkard」主唱凱斯·摩爾,於加州洛杉磯近郊的聖塔克拉利塔市車禍身亡,年僅三十一。摩爾所駕駛的BMW在行進間撞上路樹,隨即爆炸起火……

我的眼睛一而再、再而三地掃視熒幕,久久無法理解那新聞在說什麼鬼話。無法連結的字句如在水中溶解的紙片般盲目漂散。我闔起筆電、停止音樂,拉開窗帘仰望凌晨三點的漆黑天空。一回神,我已拿起手機搜尋凱斯的名字,跳出的是同樣的新聞。

凱斯;熊熊燃燒的BMW稀爛車體;摻著油料流出駕駛座而染黑路面的血液。即使閉上雙眼,這些畫面仍會撬開眼瞼,爬進我的腦。

某種東西在腑臟深處翻騰起來。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發現那是嘔意,並衝進廁所,將沒吃幾口的晚餐和胃液噴進馬桶,嗚咽呻吟。最後我爬過走廊,回到房間裹上毛毯、戴起耳機,沉眠在噪音之中。

醒來之後,現實依舊是現實。網路上滿是更詳細的報導,悄悄到客廳翻報紙,凱斯的死訊也佔了一小篇幅。儘管空空的胃已經吐不出東西,我仍能感到內臟在抽搐。明明嘴幹得要死,卻連一杯水也不敢喝。

返回房間後,我沒心情再聽任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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