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慧直兄弟

「兄長答應了此事?」

大坂二道城,一人正咬牙切齒坐在德川秀忠前詰責。此人便是在關原之戰中負傷,右臂依舊吊在頸上的秀忠之弟松平下野守忠古。

儘管二人都是西鄉局所生,年齡相差不大,外貌也極相似,但性情氣質卻有天壤之別。秀忠看上去一如溫厚持重的長者,忠吉卻如結城秀康一般衝動。

「這是父親大人命令,我有何理由反抗?」秀忠不慌不忙,端然而坐,眉毛都不動一動。

「實在令人無法接受。」忠吉向前挪了挪身子,哂道。

坐在忠吉旁邊的乃本多佐渡守正信,他面帶難色,沉默不語。本多正信先前乃是家康身邊寸步不離的執事,可自從關原戰事開始,從江戶出發時,家康身邊一應事務都由正信之子正純打理,老練的正信則被安排在了秀忠身邊。

「兄長總是對父親大人的安排沒有任何意見。難道連是非曲直也不問,就乖乖盲從?」

「難道下野守認為此舉不妥?」

「未必。」

「既如此,最好還是服從。」

「可小弟並不這般認為。父親大人已經寬諒了秀賴母子,對太閣已經仁至又盡了,卻還要把千姬交給秀賴為質,有此必要嗎?」

「不是為質,此乃太閣生前就定下的婚約。」

「就是人質!」忠吉反駁道,「把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扣為人質,對這種蠻橫的挑釁,你居然一聲不吭,分明乃見死不救!難道你就不後悔?我們若處於劣勢,這樣做我無話可說。可現在不同了,我們有必要去低三下四討好秀賴母子嗎?當前乃是我們義正詞嚴向他們抗顏,向天下大名顯示我們德川氏威儀的時候了,嗯?」

「忠吉,」秀忠並未生氣,但也不笑,「你是否對父親讓你去清洲的命令不服?」

「現在講的,不是此事。」

「我知你早就想進大坂城。我在江戶,你在大坂,你我弟兄二人各鎮一方,再反對阿千婚約。你真這麼想,就當好生反省。」

「兄長說忠吉不謹?」

「到底是父親深謀遠慮啊。」

「怎生個深謀遠慮法?」

「眼下的日本國,已到了亂世結束的時候。要讓天下人明白亂世已然結束,我們該怎麼做?我們若繼續爭來斗去,如何讓天下人安心?我們需要做的,首先是隱忍,然後是和為貴。你我兄弟,思慮都還不及父親大人萬一。要想讓江戶和大坂長期和睦,清洲就變得甚是重要。父親把尾張一領都給了你,你還不滿足?」

忠吉答不上話,只急得連連拍膝。尾張的位置究竟有多重要,其實不用秀忠說,他也明白。正因如此,已故太閣才把自幼追隨的猛將福島正則安插於彼,讓其嚴加防範。後來,家康把正則轉封到了四十九萬八干二百石的安藝廣島,把忠吉置於尾張,說要給他五十二萬石。對於這些,忠吉還能有何不滿?他不滿的只是秀賴與千姬的婚約。可秀忠剛才這麼一點撥,他才意識到父親的真意,不禁大為悔恨。

面對這個一本正經的哥哥,忠吉真想說一句:「難道你就不疼自己的女兒?」但即使這般說,也毫無意義。秀忠已經被父親馴養得服服帖帖,有如另一個父親。

「兄長是不是對忠吉懷有戒心?」

「休得胡言亂語。」

「既然不是,那就不應對我妄加揣測,說我想成為大坂主人。」

「哦,這麼說,乃是秀忠在妄想了?真是這樣,兄長便放心了。」

忠吉直言道:「兄長,你是不是認為,德川與豐臣真能夠永世和睦相處?」

「下野守!」

「可我並不這般認為。我們愈是義氣,愈是謙恭,他們就愈趾高氣揚。三成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嗎?父親在伏見幫了他,還特意讓結城兄長把他送到大津。可結果如何?反倒助長了他的囂張氣焰,哼!」

「你到底還年輕。三成等人都是例外,凡事都應盡人事而聽天命,這才最為重要。問題非德川與豐臣能否長期和睦,而是如何和睦相處。我們要先盡人事,否則,便是逆天而行。」秀忠連語調都頗像家康,他行事老成持重,思慮周全,說話如行雲流水。

本多正信終於忍不住,插進一句:「下野守,照您的意思,毀掉婚約之後,又當如何?」

「老爺子難道不知?」

「是。毫無理由向人提出解約,結果將會如何?」

「對方當然被嚇破了膽。問題是之後的事。」

「哦?」

「一旦得知德川對豐臣有敵意,那些不滿之徒就會躁動不安。待狐狸都露出尾巴,將其一網打盡,當然,必要時,我們也可以直接拿下城池。」

正信依然不動聲色,「下野大人,這種話可不能胡說。否則,內府大人會羞得無地自容!」

「什麼?」忠吉滿臉通紅,轉向正信。

正信淡然道:「下野大人說的話,充其量只是擁有兩三千石的武士的器宇。」

憤怒的忠吉被當頭潑了一盆冰水。若是結城秀康,定會當場把手中茶碗向對方摔過去,拔刀相向。可儘管忠吉和秀康一樣暴躁,表現卻不盡相同。

「唔,哦?」聲音儘管聽上去甚是平靜,可患吉心底的怒火已經在熊熊燃燒,「那麼,父親讓我做一個大名,還把清洲交給了我,這作何解釋?」

「這一點,方才中納言已說過了。有可能的話,儘早把千姬小姐交給秀賴,好讓天下大名知,現在已是太平年代了。就是說,秀賴和千姬小姐乃是向世人證明太平盛世已然來臨的鮮花。」正信眯縫著眼,彷彿在教育自己的兒孫,「如今殺伐之氣尚未散盡。儘管已經無人能與德川氏為敵,但日後究竟還會有何事發生,無人知曉。因此,大人才把千姬小姐和秀賴二人放到一起給世人看。這兩個孩子,還都未受到世俗污穢的沾染,他們乃是美麗的偶人。你把二人擺在一起看看,難道不正是兩朵鮮花?」

「唔。」

「看到這擺設,諸大名的心才會安定下來。他們才會認為,既然兩家都合二為一,紛爭的根源自就斷了,他們方會重新審視這個世道。哈哈哈,那時,他們自會對德川的實力有更加清醒的認識。所謂太平盛世,是這樣來的,並非靠流血換來。這便是內府大人在深思熟慮後所作的決斷。你說呢,中納言大人?」

秀忠一本正經坐在那裡,既沒點頭,也無異議。但在忠吉看來,這乃是令他無法接受的偽裝。秀忠說不能忤逆父親,是因為他擔心兄弟忤逆會導致自己的地位動搖,這分明是明哲保身。

忠吉強忍不滿道:「忠吉大致明白了,但也有些拙見。」

「難道你真有異議?」

「為何就沒有?昔日平清盛公答應了母親的請求,看在賴朝公與亡弟長相相似的份上,饒恕了賴朝公,最後卻招致了平氏的敗亡。這個故事,想必老爺子更清楚。」

「當然。」

「世人如何看待這個故事,忠吉不必再說。忠吉以為,那時的清盛公,太驕傲自滿了。他已經勝了,已無人能夠阻擋平氏了,正是持有這種自高自大之心,才饒了賴朝公一命……」忠吉話猶未完,秀忠忽然厲聲插言:「下野大人,休要說了!你太欠考慮。」

「哦。清盛公與賴朝公的例子都欠考慮?」忠吉臉色蒼白,聲音卻愈發冷酷,陰冷逼人,「兄長認為清盛公不自高自大?」

秀忠儂舊穩如泰山,連眉毛都不動一下,道:「是自大。」

「既如此,就當小心謹慎,不重蹈其覆轍才是。」

「我們早就準備好了。」看秀忠的長相,絲毫感覺不到他頭腦冷靜,但見他大聲續道:「下野大人,你已經在責難父親了,你難道還未意識到?」

「責難父親?」

「是。由於清盛公自高自大,才饒恕了賴朝公,並把他流放到伊豆。說到底,這只是憐憫。你卻拿他來與父親作比,此是何意?父親是想擁立秀賴公子,而且正在努力創建太平盛世。阿千便是盛世使者。你難道不這般認為?」

「哼,我並不這般認為。怎麼說這都是謀略,是軟弱,是完全不必要的低三下四的手段。」

「你真這樣看,下野大人?」

「是,我是這般看!父親一定是想,豐臣舊臣騷動起來就不妙了,還是先安撫眾人為上,才把千姬作為人質。」

秀忠長嘆一口氣,道:「我不想和你爭。好,那我就一字不差把你的意見告訴父親。」

「有勞了。忠吉絕非想要大坂城,也非多麼可憐阿千,只是覺得,認為如此輕而易舉就能建立起太平盛世,未免太一廂情願了。把阿千送過去,人家會更加趾高氣揚。阿千不過是可悲的犧牲之供。我只是出於這般想,才這般說。」

兄弟二人的爭論,看似忠吉勝了。但秀忠只是不喜爭論,乾脆三緘其口。

看到秀忠沉默,忠吉一時不安起來,「兄長,雖然小弟方才講到平源舊事,但並沒有拿它與父親相比的意思,請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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