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六條授首

自從關原合戰以來,到京都三本木高台院處拜謁的客人就絡繹不絕。小早川秀秋、淺野幸長、福島正則和黑田長政等人,都接連不斷來通報戰況。不僅這些豐臣舊將,德川所司代奧平信昌也多次說要前來探望,以茶屋四郎次郎為首,淀屋、本阿彌、納屋、今井等,從京城、大坂、堺港的商家到茶人,也無不尋找借口前來拜謁。

儘管大家都以「探望」為名為高台院帶來了大量信息,但高台院依然盡量不見他們。較看重的就讓孝藏主去應付,其餘讓慶順尼打發。

因此,對於九月十五決戰以來諸事,高台院了如指掌。而對時局愈是明白,她就愈不願見那些訪客。

不明白高台院的人,總以為她乃是因為怨恨三成和淀夫人母子,才轉而支持德川家康。故多人還甚是露骨地向她道賀。

大約便是從此時起,一度銷聲匿跡的惡意傳聞又甚囂塵上:「秀賴公子生父到底是誰?」

唯有淀夫人兩次懷孕,秀吉的其他女人均無所出。世上怎會有這等怪事?鶴松丸與秀賴的父親是同一人嗎?若是,那此人定是大野治長,也許是石田三成……這樣的傳言充斥府內,彷彿在挑撥,給心高氣盛的佛門之人高台院帶來了無法忍受的不快。

接踵而來的訪客,目的也顯而易見。他們無非想讓高台院美言幾句,好繼續留在家康手下做官——都是些自秘自利、見風使舵之輩!照此下去,出賣豐臣氏的便是高台院,恐怕有人連這樣的話都會說出來。

一日,下人又來稟報,一位自稱是安國寺知己的東福寺僧侶前來拜訪。

「讓慶順尼去見他吧。」高台院向前來通稟的阿袖道。

高台院對這位訪客的來意很是清楚。九月二十六從大津出發的惠瓊、小西行長和石田三成三人,被帶到大坂和堺港遊街示眾之後,又被帶至所司代處等待處罰。能夠救三人性命的,除了高台院,世上再無他人。但是,事到如今,即使高台院想救他們,也已無能為力了。

要救三成,秀賴的罪就會加重;給安國寺求情,毛利就更難原諒。

「他們處刑之前,我什麼人也不見。」高台院剛說完,忽然發現阿袖的眼睛已哭得紅腫異常。高台院覺得自己實在無法再沉默了,道:「回來時,我有話要對你說。」

阿袖傷心而去。

這次戰事,戰敗諸將有何感慨,姑且不論,最心苦的或許就是阿袖。阿袖之聰穎與情義,儘管不輸於天下任何女人,可是,她的一生卻完全不由自主。

倘若我也像阿袖那般被逼無奈多好,高台院曾如此胡思亂想,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有時,她似從阿袖的性情和天分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要強、倔強、孤僻、單純……還有一點也極為相似,那便是無論如何不憎恨人,而是予人真心。

阿袖在青樓時,對客強裝笑顏。當然,她的付出並未得到絲毫回報,因此常常陷入深深的悲傷和孤獨之中。相戀遭到背叛,遭人拋棄之後再次相戀……最終,她以眼線的身份,被神屋和島屋送到三成身邊,後來,又被三成安排到高台院身邊。儘管苦海無邊,她從不怨天尤人人。

對於阿袖,高台院已經了如指掌。阿袖希望拯救三成家人。她一定以為,縱然男子罪不可恕,但只要高台院肯求情,女眷起碼可以保全性命。況且,高台院早在謀劃此事。家康井非心胸狹窄之人,有高台院求情,他不好不給面子。

可令人意外的是,事態發展急轉直下,關原之戰迅速結束,戰火頃刻間把佐和山城燒了個精光。高台院等人根本無暇插嘴。性急之人一把火將整個家族都葬送在了火海之中,甚至連家康都沒反應過來。

阿袖豈能不絕望至極?

未久,阿袖回來了,「奴婢已尊夫人吩咐,告訴慶順尼了。」

「辛苦了。近前來吧。」高台院道,「先往香爐里添些香。我想和你單獨說說話。」她故作輕鬆地笑了。

阿袖依言捧過香盆,往雕滿牡丹的香爐里撒了些麝香。

「我覺得,似乎年輕了……」高台院又笑了,「你這麼堅強的女子,怎麼哭紅了眼睛?」

「是。一切都了結了……想到這些,就禁不住淚下。讓您見笑了。」

「阿袖,你我有許多相似之處。」

「奴婢不敢當。奴婢身份卑微,怎敢與夫人相提並論。」

「你我都是要強的弱者。」

「夫人過獎了。」

「但我們卻只有一處值得自豪。不知你是否意識到?」

「奴婢怎麼會有……」

「作為女人,你我都一樣。我們的共同之處便是,總是努力去做無愧於心的事,甚至願意為之付出性命。」

阿袖忽然伏在地上,瘦削的肩膀瑟瑟發抖。

「我說得沒錯吧,阿袖?只要覺得對,我們都會排除重重障礙去實現它。甘願為此去爭,不怕冷嘲熱諷;即使遭到背叛,卻也不恨別人;哪怕面對刀槍,也毫不退縮。」

「夫人……」

「想哭就哭吧。我早就想到,為了你,我要努力去解救他們。唉!都太快了,我沒做到……」

「夫人!」阿袖聲嘶力竭喊了起來,「求求您,讓奴婢……讓阿袖走吧。」

高台院一怔,萬萬沒想到阿袖會說出這等話,道:「不行,還不到時候。」

「不,到時候了。一切都結束了。」

「阿袖,」高台院聲音都變了,「你是不是聽說了治部上路的日子?」

「是。就在明日……是方才東福寺的長老親口告訴奴婢的。」

「難道為了這個,你就要離去?治部落得這樣的下場,你早就該知道了。」

「是……」

「從前你是怎麼說的?一旦治部離開太閣大人,爭強好勝的秉性就會把他拖入深淵,因此,為了成全他的氣節,讓他早一日到太閣身邊去吧。為了捍衛自己的氣節,治部身在囹圄。我想他也不會後悔,會笑著赴死。到時你赴刑場殉死,會傷他的心。女人應該強忍痛苦,好生供奉逝者,這比死遠要難。沒想到,你卻選擇了更容易的那條路。」

阿袖忍住嗚咽,一動不動僵在那裡——一切全被高台院看透了。一想到對三成的恩情無以回報,阿袖哪還有活下去的勇氣?哪怕是救出一個年幼的孩子也好啊,但一切都化為了灰燼,支撐著她的希望破滅了。方才高台院說,她們都是堅強的弱者。如今,她不再堅強,成了真正的「弱者」。難道真要如高台院所言,繼續鞭策著懦弱的靈魂,忍耐下去?

「聽話,阿袖……」高台院喃喃細語道,語氣中充滿關切,又似乎帶著一絲詼諧,「我們對男人要求太嚴了。凡事都與其抗爭,總想壓過他們的風頭。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是。」

「可一旦離開了他,又會追悔莫及。其實,我們不是在憎恨他,也不是在反抗他,我們只是在關愛他,不想讓他輸給任何人。」

「是……似乎是這樣。」

「可我們的意思,別人真的明白嗎?若適得其反,結果將會如何?男人一定會以為,我們是心存芥蒂,才不斷與其抗爭。於是,他們常常以死來顯示真心。」說到這裡,高台院抿嘴笑了,「唉!太閣故去那一陣子,我也如同跌進了地獄。但仔細回想,不過是在與自己爭鬥。我一直在想,能不能尋死,早些到太閣身邊陪伴。可是,真那樣,我必會大為後悔。太閣有錯,都是我三緘其口,未對他提出忠告所致。這種切膚之痛,才真正令人痛苦。」

「……」

「唉,人都有自己的秉性,只能照秉性苟活。你現在也和當初的我一般,站在地獄的邊緣。」

聽了高台院一番話,阿袖不能不點頭稱是。

初時,阿袖還未意識到自己對三成的情意。因此,她還曾一本正經對本阿彌光悅道:「小女子喜歡如您這般男兒。」可是,從得知三成出兵大垣那一刻起,阿袖的心就全被三成勾去了,她的擔心逐漸應驗。現在,石田三成便要踏上去往地獄之路了……

導致三成悲劇的原因無數,非阿袖一人之責。但阿袖在三成身邊時,煽動他下了決斷,這也是無可否認的事實。恐怕三成並不會認為自己是被女人鼓動,他說不定還趾高氣揚,對女人不屑一顧。正因如此,阿袖愈發傷心。她早就把三成看透了,他是比尋常之人更敏感的男子,是自己讓他踏上了黃泉之路。一想到這些,阿袖就心如刀絞。

「阿袖,」高台院又道,「你還只是站在地獄邊緣,只要把目光轉向別處即可。」

「是。」

「你對治部固然有情,那是因為你有一顆慈悲之心。但縱然同樣是慈悲之心,也有上品、下品之別。你要把自己的心放在上品的位置,好生祭奠治部。」

「是。」

「真是明日處斬,你就去親眼看看吧。如此,你也當明白治部乃是帶著何種希望、何種心思踏上黃泉之路的。你最好再為治部築一座墳。治部似與東福寺僧人頗有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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