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長五年九月十五,從黎明時分發起行動的東軍總帥德川家康,比預定計畫晚兩個半時辰,於申時四刻獲得了關原之戰的勝利。
移陣藤川之後的家康,已不再啃咬指甲了。藤川台的這座大營,中午之前還是大谷吉繼的陣地。吉繼人已不在。不僅吉繼,勇冠天下的島津豐久也不在了,被稱為石田三成左膀右臂的島左近勝猛,亦不知所終。
雖無準確消息傳來,但無論是石田三成、小西行長、宇喜多秀家,還是長束正家,此刻定都心灰意冷走在山路上,任風吹雨打。
「燃起篝火。為檢驗首級作好準備。」
此時的家康,心裡自然高興。雖從未想過會戰敗,但對於眼前的大勝,他竟一時沒能適應過來。不久,派到各處的傳令使陸續回來,分別向他稟告戰況。
三成的家老蒲生備中守與其子大膳、大炊助一同戰死。被派到小早川陣地的使者奧平貞治,在與大谷部的混戰中殉身。藤堂高虎的堂弟玄蕃戰死。
織田有樂齋負傷。井伊直政負傷。松平下野守負傷……
家康面無表情聽完這些報告,點了點頭。作為統帥,大局穩定即可。
從戰場上最先趕回的前鋒大將乃黑田長政。長政左手一指骨折,用一塊布胡亂纏了幾下,布上滲滿血。他把頭盔摘下來掛在肩上,雜亂的頭髮上沾滿泥巴。家康盛讚了長政一番,取來短刀吉光賞給他。
直到此時,家康方大大鬆了口氣。
「諸將們陸續前來祝賀勝利,我們不如一起慶祝。諸位以為如何?」本多正純提議過後,福島正則、織田有樂、織田河內守信成、本多忠勝、忠勝次子內記忠朝等人,陸續朝大帳擁來。
「歡呼勝利!」
「好。南宮山下敵人已潰,戰場上再無一個敵人影子。我們已殲敵近三萬,獲戰馬一千五六百匹……此為一場空前的大勝仗。」
家康則默默摘下頭上的茶色縐綢頭巾,「拿我頭盔來。那個白色里子的。」
看到家康再次戴上頭盔,人們不禁面面相覷。
「真正的仗現在才剛剛開始。要歡呼勝利,我看還是等到了大坂之後再說吧。等我們把被扣的人質全部平安解救出來,再慶祝勝利不遲。把頭盔帶子給我系好!」
一句話打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有人竟簌簌落下淚來。眾人在戰場上英勇奮戰,皆如鐵人,家康的話有如一陣溫暖的春風,拂過這些鐵骨錚錚的漢子心頭。
「請恕在下愚魯。」
「是啊,戰事還遠未結束。」
「是,諸將人質都還關押在大坂。明日我們便立刻向佐和山進發。」
儘管勝利了,但依然要繫緊頭盔帶子。一句鼓舞人心的話,既是警告,又是撫慰人心的良藥。在如此微妙的時刻,家康的話里蘊含了安撫天下的秘訣和苦心。
本多忠勝悄悄擦了把淚,高聲道:「福島正則大人到。」
忠勝可謂德川氏最通曉人情世故的老者。只要被忠勝叫到名字,被家康獎賞之後,諸將就會立刻忘卻於戰場上九死一生的勞苦。
「正則啊。你們今日表現神勇,尤其是你,簡直讓家康瞠目結舌啊。」家康嘆道。
「不敢不敢,本多中務大人應變之才,真是令人佩服,令鄙人大開眼界。」
正則也努力地誇讚忠勝。忠勝不好意思地撓撓鬢角:「福島大人過譽了,我的敵人太弱,簡直不堪一擊。」
說畢,忠勝又大喊起來:「織田有樂齋大人到。」
織田有樂齋讓隨從帶著石田三成家老蒲生備中守的首級走了進來。河內守信成隨同。
「啊呀,這下你可名震天下了。」家康甩開扇子,對有樂道。
「殺生過多,實在是罪孽啊。」
「家康自幼聞蒲生備中守大名,真是可憐。首級就由你的酌情葬了吧。」
「多謝大人!」
「聽說令郎河內守殺了大谷猛將戶田武藏守?」
「是。當時,刺中武藏守的槍從頭盔左側進去,右邊出來,槍頭竟毫髮未損。」
「哦,讓我看看那槍。」家康從信成手中接過長槍,「哦,是千子村正製作的名槍。」
感嘆一番,家康將長槍還給信成。他用不同的說法,恰如其分地誇讚著每一個人,讓他們都感到莫大的欣喜。而家康自己,更是欣慰異常。
此時,本多忠勝次子內記忠朝走了進來。戰鬥時殺敵太多,他的刀刃都砍得卷了,捅不回刀鞘,只好提在手中。
家康亦褒獎了他。他褒獎著忠朝,眼前浮現出三成的面容,暗中尋思:若是今日輸了,不知此時是何等景象……正在此時,松平忠吉和井伊直政渾身纏滿繃帶,拄槍走了進來。
忠吉還一臉忿忿不平:「父親大人,小栗大六這傢伙真是豈有此理!」
家康聽得直皺眉。
「父親大人……」
忠吉再次開口時,家康已舒展眉毛,從床几上站起來,走近井伊直政,道:「兵部,聽說你受傷了,傷得如何?」
「只是些皮外傷。」
「哦,那就好。正純,拿葯來。」
家康睬都不睬忠吉,只令本多正純把他親自研磨的膏藥拿來,道:「這葯管用,你好生養傷。」
「在下感激不盡。」
「等等。我給你的胳膊肘再抹些葯,其他地方你自己抹。」說著,家康解開直政的繃帶,親自為他抹葯,還問:「疼嗎?」
「不,一點也不疼。」
「那就好。大腿上的傷你要好生療養。」
此時,不知是誰,竟抽泣起來。事實上,家康擔心的,不只是井伊直政的傷情。他也在心裡念叨,希望初上戰場的忠吉不要壞了眼前這喜慶的氣氛。
「下野守,你也受傷了?」一番忙亂後,家康才走到兒子面前說起話來。他神情凝重。
「無妨。只是一點皮肉傷。」忠吉也模仿著直政毫不在乎的語氣。
「哦。那就好。」說著,家康徑直坐回床幾。
「小栗忠政。」家康對侍立在自己身後的傳令使努了努嘴。忠吉心裡咯噔一下,瞪著小栗。
「大人?」小栗大六忠政單腿跪在家康面前,臉上有些不自在。
「聽橫田甚右衛門報告,說你看到下野守被敵人壓在身下,竟不讓他出手相救?」
「是,小人是這般。」
「對大家說說,你究竟是怎生想的?」
「遵命!」小栗忠政施了一禮,道,「下野守乃初上戰場,初次上陣就一馬當先,竟與島津猛將松井三郎兵衛戰在一處,剛開始是在馬上廝殺,後來二人就扭成一團,落在了地上。」
「哦,是單騎闖敵營。」
「真是神勇無比。松井三郎兵衛到底還是佔了上風,二人廝打到最激烈的時候,下野守被壓到了身下,盔甲陷在泥地里,他只拚命想把三郎兵衛掀翻……」
「你倒是看得很仔細。」
「不錯,一旁的橫田甚右衛門實在看不下去了,想出手施救。可由於壓在下面的乃是下野守,即使出手也無大用,我便阻止了他。」
「為何阻止?」
「下野守乃堂堂大將。大將隻身闖敵營,定已有了殺身成仁的準備,小人才加以阻止。」
家康迅速掃了一眼忠吉,忠吉則幸災樂禍地盯著忠政。
「你真這麼想?」
「小人不敢虛言。」
「若是一個無名小卒,你又會如何去做?」
「甚右衛門出手之前,我早就出刀了。」
「你聽到了嗎,下野守?小栗大六說,正因為他知是你,才未出手相救。」
「這算是什麼話?」
「住口!你以為大六恨你,才未援手?你這麼想,就不配帶兵打仗!想你不會是那等人。你只是覺得跑了島津義弘,頗為窩囊,才找大六發泄怨氣。」
言畢,家康再次轉向小栗忠政,「在戰亂之中,你竟然還有這等深慮,真是了不起啊。」
「啊?」忠政驚愕不已。
「大六啊,你若救了他,他日後必無所作為。今日初次上陣,便被你們救了,下野守還能體會到戰陣的殘酷?」
「是。」
「如此一來,過失巨矣。不明真正的戰事,下次帶兵打仗,必會失誤,在天下丟醜。不只如此,牽一髮而動全身,一處小敗恐會招致全軍潰敗。總之,你乃是在為下野守著想,很好,實在是了不起!」
說著,家康又飛快掃了忠吉一眼。此時忠吉早已深深垂下頭,眼淚汪汪。
家康鬆了口氣。諸將似也恍然大悟。更讓家康高興的,是忠吉明白他的苦心。家康一直在後悔,二十年前的此際失去了長子信康,乃是因為沒能像今天這般,向他表明一個父親的眷眷真情。
家康一臉輕鬆轉向井伊直政:「兵部,除此之外,下野守表現如何?」
「不愧為大將之子。」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