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躑躅松尾山

松尾山在關原西南,高近百丈,從松尾村向南走過八里坡路就到了。山上還殘留著織田信長與淺井長政激戰時,讓不破河內守光治構築的工事的遺迹。

山頂平地東西長十間,南北十二間,甚是狹小。山腰尚有幾處地勢平坦之處。

登上山頂,展望四面,關原與周邊一覽無餘。東為桃配山,北為天滿山。若想俯瞰從垂井向西面的關原大道,以及從大道兩側延伸開去的平原,這裡便是最好的所在。

小早川秀秋於九月十四抵大垣城,與三成等人議完事,完成軍事部署之後,率領八千士眾迅速上山安營紮寨。

小早川秀秋乃高台院一手帶大的親侄子,血戰伏見城前,其兄木下勝俊亦在城內。勝俊向鳥居元忠提出共守城池,竟被元忠斷然拒絕。秀秋今年才二十四,卻已位居中納言,比同為中納言的宇喜多秀家——只要毛利輝元不出馬,宇喜多秀家便是西軍主帥——還要年輕五歲。雖說年輕,但秀秋天生心高氣盛,絕不甘心宇喜多秀家在他面前頤指氣使。不消說,他對三成當然甚是憎惡。在朝鮮之戰時,他英勇善戰,卻由於三成的一句讒言,而被沒收了領地。

「無大將之器!」二十齣頭的秀秋遭到秀吉如此痛斥,這種屈辱刻骨銘心,令他永遠也無法忘記。而讓他轉危為安的,則是家康的斡旋與秀吉的故去。此前,他曾教次向家康派遣密使,再三表明心意。但家康均似毫無反應。

家康的冷淡讓這位莽直的年輕武將既不滿,又無奈,「內府定是對我心存疑慮。」

高台院不支持家康,天下太平便無從談起,豐臣氏的存續也斷不可能。每次見到秀秋,高台院總是提醒他,為了繼承太閣遺志,切切莫要中斷同家康的聯絡。但年輕的秀秋哪能領會其中真意?

對秀秋來說,高台院簡直就如親生母親。他認為,給了高台院莫大恥辱的乃淀夫人,而三成則與淀夫人沆瀣一氣。出於這種理解,他對三成的憎惡愈深。如今,他認為家康對自己不信任,不滿和無奈也在日漸加深。

宇喜多秀家出征伊勢時曾邀他同往,但他卻未聽從奉勸,而於八月十七進兵近江,駐紮於石部。隨著疑慮的加深,他甚至變得有些自暴自棄,想盡量不加入任何一方,在一旁坐山觀虎鬥。

正在他彷徨不已之時,八月二十八,他的密友、德川一方的淺野幸長,和黑田長政聯名給他寫來書函。

淺野幸長與黑田長政聯署的這封書函,最終讓秀秋內心徹底動搖。書函寫道:「……此前曾去書表明心意,今再次致書。如今正是大人表明忠節之關鍵時刻。內府將於二三日內抵陣,大人之去留,務痛下決斷。吾二人如此行事,只為慰高台院夫人。懇請早日回覆。務令使者口傳詳情……」

這封書函乃是淺野、黑田二人從赤坂陣地寫給小早川秀秋的。秀秋謊稱有恙,需要療養,以遊獵為名經石部、鈴鹿、近江,最後停留於愛知川高宮。書函於是被送到此處。

字裡行間不僅有淺野、黑田對秀秋的信任,還稱乃是為了高台院。這讓秀秋大為動搖。書函其實想說:他二人這樣做,乃是為了讓高台院安心,家康不日就會抵達前線,所以,在此之前,請秀秋一定明確心志。

故,一切的前提是:家康乃是奉高台院之命征討三成。高台院既與家康同途,已無異議,秀秋亦當向高台院盡忠才是。事情非秀秋是否支持家康,而是家康要為高台院而戰。

因被家康輕視而產生的不滿,頓時煙消雲散,年輕的秀秋精神大振。雖如此,他此前一直裝作唯三成和宇喜多秀家馬首是瞻,當然不可堂而皇之投了東軍。一旦事情敗露,西軍定會傾盡全力,先滅了他。

眼看兩軍決戰臨近,經過前思後想,秀秋把自己的陣地選在了松尾山,欲藉此見機行事,通過淺野、黑田與東軍會師。萬一東軍失利敗退,他只作壁上觀即可。

見秀秋在松尾山上安營,流言蜚語頓時在西軍中散播開來。

「金吾中納言果然不想參戰。」

「不,說不定他已私通家康了。」

於是,大垣城方面立刻向秀秋派去了使者,請他立即進城議事云云。但秀秋根本不吃這一套,推道:「我病尚未痊癒,才來此靜養。世上流言甚多,我洗刷不清,故要先與東軍一戰,以消除猜忌。」

秀秋要先與東軍一戰,然後再去大垣城議事,這個回覆讓城裡之人心亂如麻,他們已不知當守城還是野戰。

小早川秀秋率八千人,其戰鬥力絕不可小視。他若未開赴戰場、趕不上決戰,倒還罷了,但既已到了戰場,卻連他心思尚不知,就太可懼了。萬一在戰鬥最吃緊時,他臨陣倒戈,該如何是好?

大谷吉繼對此憂心仲忡,自不敢對秀秋坐視不理。若家康抵陣的消息為虛,吉繼也不會下這樣的決斷。但家康已來到眼前,毛利輝元卻遲遲不出。

不弄清小早川秀秋的真意,怎能輕言決戰?於是,他親自趕赴秀秋陣營,抵達松山尾時,已是十四日夜。

沉默寡言的吉繼在三成面前從不多說話,但他的決心已如磐石。儘管眼睛已看不見,他還是不斷鞭策自己,讓人把自己抬到松尾山。他已痛下決心,萬一察覺到秀秋真有反心,就血濺當場。幸虧由於生病,他臉上纏滿繃帶,無須擔心心思被人窺了去。

吉繼已讓三成寫了一份誓書,並讓諸將署名,把它帶給了秀秋。誓書上列了如下四條:

一、此次戰事如能盡忠,少君十五歲之前,關白一職由秀秋擔任。

二、加封播州全境,並保筑前、筑後二地。

三、賜近江十萬石,並賜家老稻葉內匠、平岡牛右衛門各十萬石。

四、賜金三百錠,賜稻葉、平岡亦各三百錠。

在誓書上署名的有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長、長束正家、石田三成、安國寺惠瓊,以及大谷吉繼。這些條件怎麼看都是誘餌,彷彿在戲耍一介孩童。

吉繼穿過新修的柵門,平安抵達秀秋大帳。但出來迎接的並非秀秋本人,而是稻葉、平岡二位重臣。

「我要見金吾大人,當面將誓書交與他。」

稻葉內匠頭正成與平岡牛右衛門對視一眼,道:「這……我家大人剛剛狠狠斥責了我等一頓,現剛剛睡著。」

稻葉言罷,平岡賴勝也添油加醋道:「近日,不知是否身體欠安的緣故,大人常常酗酒、脾氣暴躁,連話都不願多說。」

大谷吉繼覺察到,他們根本不想讓自己見秀秋,可就此無功而返,他們的心就會離西軍越來越遠,遂忍道:「大人風寒尚未痊癒?」

「是。大人對世間種種流言甚是在意,熱稍稍退了些,便去狩獵,結果病又複發了。反反覆復,總不見好。」

「這麼說,令旗由你們掌管了?」

「不敢。這樣會影響士氣,總之,我等只勸大人靜養。」

「既如此,不用特意叫起他。議事結果想必已傳達了,可後來,增田大人又從大坂傳書。」

「增田大人?」

「說明日,毛利大人終要攜少君從大坂出發了。」這完全是大谷吉繼隨口撤的彌天大謊。他身在北國,怎知大坂詳情?

不知是誰散布的謠言,如今大坂城內,正流傳此說,道增田長盛已與家康私通。這並非完全不可能,大谷吉繼想,因為增田長盛並不像三成那般,對家康抱有刻骨敵意,只是在三成的逼迫下,他才不知不覺捲入其中。但這種事在大坂城內流傳,對西軍來說無異釜底抽薪。因為要毛利輝元無視傳言,毅然從大坂出發,簡直不可想像。在安國寺惠瓊的遊說下,好不容易才半推半就成了西軍總帥的毛利,如今又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若毛利攜秀賴前腳出了大坂域,增田長盛後腳就舉起叛旗,秀賴該怎生是好?待在大坂城,他尚是已故太閣遺孤,可一旦出了大坂,就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兒。而且,一旦大坂城和佐和山城被攻陷,秀賴立刻就會淪為一個沒有居城的流浪兒。由此可以說,在把毛利輝元釘在大坂這一點上,增田長盛與家康私通的傳言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輝元已不可能出來,大谷吉繼明明清楚這一點,可他還是撒了謊。他是想藉此試探小早川的老臣們是否真與輝元保持著聯絡。

此時,吉繼緊張地等待著對方的反應。

「哦,毛利中納言出師了?」二人甚是驚訝。

「所以我才讓他們寫了這份誓書,金吾大人若不過目,成何體統?我看這樣吧,二位先閱,待金吾大人醒來之後再轉達他如何?」

吉繼輕輕把綢布包放在稻葉正成面前。對於稻葉、平岡二人,書中也曾許諾給他們十萬石,對於這個誘人的條件,他們究竟會表示出多大的興趣?

「那麼,我們先拜讀了。」

「請。」

稻葉看後,似乎頗為驚愕。閱畢,他把誓書默默交到平岡賴勝手中,道:「說是要在少君十五歲之前,把關白一職讓與我家大人。」

吉繼故意輕描淡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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