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愚鈍使者

慶長五年八月初四,德川家康從小山出發前往江戶,然後在江戶城休整。

臨出發前,家康將鳥居新太郎忠政留在了結城秀康身邊。眾人都以為,家康把蒲生秀行和小笠原秀政留下還不放心,才把新太郎留下。可到達江戶第三日,眾人才明白過來。

這日傍晚,家康在廚下一邊親自煮鶴,一邊與本多正信、板坂卜齋、全阿彌等近臣閑談。正在這時,惡訊傳來:伏見城於八月初一陷落,鳥居元忠壯烈殉城。消息是茶屋四郎次郎和本阿彌光悅通過書函傳來,敘得甚是詳細。家康讀了書函,頷首道:「我必保住新太郎性命,你們放心。」

「發生了何事?」本多正信並不知書函內容,問道。

「八月初一,伏見城陷落。」家康滿眼噙淚,撂下這麼一句,匆匆離去。眾人頓時明白,定是鳥居元忠身有不測,家康方才說,必保住新太郎性命。

「這麼說,大人已預料到會津不會發生大戰,才……」卜齋道。

「或許是吧。大人確有此意。」正信也一臉黯然,「大人真是宅心仁厚。此行勝過任何佛事。」

正信深知,元忠與家康自幼親密無間,二人與其說為主從,毋寧說乃親兄弟。

「大人終要西進了。」

「那還用說!伏見陷落,防線被撕開這麼大一條口子,大人豈能坐視不理?」

不僅卜齋和全阿彌這麼想,本多正信也這樣認為。大家都認為,家康沉靜的心底,已燃起熊熊怒火。

此時,從小山先行出發的豐臣舊臣已穿越駿河,正從遠江向東三河進發。

伏見陷落,形勢危急,刻不容緩,很明顯,石田三成必然會乘勝而進,從近江進入美濃。德川家的大隊人馬也已弓滿弦張,本多忠勝和井伊直政正在西進——兩軍大戰一觸即發!近臣們都這麼想。

出人意料,家康未幾便擦乾眼淚回到了廚下,片言不提西進之事。不僅如此,後來得知西軍諸將已抵清洲福島正則的城池、岐阜的織田信雄已投靠敵人時,家康亦絲毫不動聲色。

清洲數次派人催促家康西上,但家康巋然不動。身邊人皆紛紛猜測家康心事,雖都堅信主公定有錦囊妙計,但眼看敵人步步逼近,不禁焦慮不已。

「看來,比起石田,大人更重視上杉。」

「到小山時,大人竟連令旗都忘了帶,只得在經過一處竹林時,令人砍了一株細竹重做一面。」

「這與眼前之事有何干係?」

「還沒說完呢。在小山期間,大人一直帶著那面用細竹做的令旗。可返回江戶,再次經過那片竹林時,大人想起了此事,便把那面令旗扔棄了。大人道,與石田之輩交戰,根本用不著令旗。」

「看來,大人還是重視上杉。」

「鄙人不這麼認為。上杉已被秀康公子死死盯住,怎敢輕舉妄動?公子勇武不亞內府當年,聽說他不卑不亢給上杉景勝寫了一封信函,說上杉緣自謙信公以來,儘管威名遠揚,可德川小輩亦絕非凡夫俗子,隨時恭候大駕云云。上杉回書稱,景勝絕非卑怯小人,不會趁內府大人忙亂時趁火打劫……這些情況表明,大人根本不擔心上杉氏,他是在冷靜觀察從北國至九州的動靜,好把心存不軌之人一網打盡。」

「不不,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人非等閑人物,其謀略非凡俗之人能夠參透。若是尋常人,一聽伏見陷落,必會勃然大怒,盛怒之下立刻西進,但這樣反而會讓敵軍聯盟更加鞏固。石田諸人乃烏合之眾,大人遂反其道而行之,強壓怒火,讓敵人疑神疑鬼,不知所措——大人乃是在等待敵人士氣渙散的時機。」

「但若為此讓清洲盟軍心生疑惑,怎生是好?他們均為糧秣所困,聽說性急的福島已大發雷霆,責怪大人為何還不快快出馬。所謂機不可失啊。」

不可否認,儘管眾人都深信家康有非凡妙計,但都急於西進。時日終於到了八月中旬,但家康依然不急不躁,反而稱染上了風寒,眼下不能西進。

其實,這一切,家康都經過了深思熟慮。開始時,他只想在江戶停留一兩個晚上,然後立刻西進,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可就在從小山返回江戶的路上,家康忽然改變了主意。

據云家康趕赴小山時,發現忘了帶令旗,因擔心影響士氣,行到粟橋附近,特意親手做了那面令旗。返回時,他見到手中的令旗,心中似有所思。

並非令旗有何不妥,而是家康開始反省:此次騷亂,自己究竟有無私情私憤?是否出於齷齪野心?若如此,此次出征就變得牽強,即使能夠換來一時安定,不定何時天下又會陷入動亂。尚未完成統一大業便先逝的信長公,妄圖遠征大明而積勞成疾的秀吉公……自己與他們又有何異?想及此,家康立刻把那面親手做的令旗扔在了竹林里。

為避免有人生疑,家康才說「對付石田治部少輔之輩,根本用不著令旗」云云。家康本意是,只靠刀槍絕不能得天下太平,只有讓世人心服口服的「德」和順應天意的「真」,才能帶來真正的太平。

從扔棄令旗的那一刻起,家康的心境就愈發開闊起來。在小山時,無論對自己是否有利,他都毫無隱瞞把來自西面的消息通報給諸將,甚至還誠心誠意勸告豐臣舊將莫要有任何顧慮,去留隨意……但諸將依然懼怕德川,懼怕他強大的實力,懼怕他昔日的輝煌戰績。因此,家康完全可以將他們逼上戰場。眾人被迫出戰,最終會帶來什麼後果,第二次出兵朝鮮時,家康就已領教過了。

甚至說,此次騷動其實也是由第二次出兵朝鮮引起。不但戰士之間不和,文派與武派之間也勢同水火。何況還有瞞報戰功、賞罰不明諸事,這一切,終於把已故太閣畢生之功拖入了派閥爭鬥的泥潭……

此時「令旗之主」非家康個人,必須是希求太平的天下蒼生的意願,必須是推動時代前進的滾滾洪流。即使家康在中途意外倒下,這種意願也應不受任何影響,繼續引導大勢洪流的前進方向,繼續揮舞著看不見的令旗……

悟到這個道理,家康才不急於出征,而是於八月十四向清洲派出使者村越茂助直吉。

見家康此舉,本多正信與其子正純甚是驚愕。他們已得到內報,福島正則等人何止是頻頻催促,甚至已經極為憤怒了:「時至今日,內府是否還對我們存有戒心?真是令人心寒!」

其實難怪。現在諸將都已集中到清洲附近,除了先鋒福島正則和池田輝政,黑田長政、細川忠興、中村一榮、淺野幸長、堀尾忠氏、京極高知、加藤嘉明、田中吉政、筒井定次、藤堂高虎、山內一豐、金森長近、一柳直盛、德永壽呂、九鬼守隆、有馬則賴、有馬豐氏、水野盛成、生駒一正、寺澤廣高、西尾廣教等人俱已集結,德川氏的本多忠勝和井伊直政以監軍身份隨軍……眾人無不翹首以待。

這種時候,竟派村越茂助直吉孤身前去,是何道理?本多父子豈能不大為驚詫?對於家康遲遲不出陣,正信思量之後,亦自有其理解。他以為,家康行事曆來謹慎,之所以遲遲不肯西上,乃是在仔細觀察前田利長、毛利氏吉川廣家、肥後加藤清正的一舉一動。事實上,家康抵達江戶之後,就已分別給這些人去書,與眾人保持著密切聯繫。但選派村越茂助出使,卻著實令正信意外。村越不僅胸無點墨、愚鈍頑固,還不善辭令,實在不適擔此重任,非要從他身上尋找一絲優點,恐怕只剩下他的忠厚正直。讓他去殺人,他定會真的咬住對方死死不放。這樣說或許有些過分,但他的確如此。

在目前這種形勢下,派往清洲的使節,最好是本多正信父子,連永井直勝都覺勉強。

「大人慾派村越茂助到清洲?」正信滿心疑惑道。

「是。他最合適不過。快把他叫來。」說著,家康向板坂卜齋招招手,讓他先寫書函。

本多正信只得去傳村越。正純則鬆了一口氣:原來大人早就想好了,一切都寫在信函中,根本用不著多費口舌。

選一個不善言辭之人,沉默寡言的村越自再合適不過了,即使他想多管閑事也是不能。可讓正純意外的是,卜齋備好紙筆之後,家康竟只有廖廖幾言:「今派村越前去。有事與其詳談。西進之事需從長計議。少安毋躁,委細自有口諭傳達。」

「就這些?」正純睜大眼,驚奇不已。

「這麼多足矣。」收信人為福島正則和池田輝政,家康署名畢,將書函封起來,交還卜齋。此時,本多正信領村越茂助來了。

家康道:「村越。」

「是……在……在。」村越緊張得有些結巴。本多正信恐早就私下對他說過,若覺為難,就乾脆拒絕。

「儘管辛苦,還是要請你趕赴清洲一趟。此次出使非你莫屬。」

「非在下莫屬?」

「正是,只因你從不多話。」

「是。」

「但你要記住,我讓你說的話,萬不可忘記。」

村越茂助怯生生看了本多正信一眼,大聲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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