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大軍無魂

德川家康悠然趕往江戶的同時,在大坂城西苑,石田三成正死死盯著眼前展開的地圖,彷彿要把面前的地圖吃下肚去。他心上有如壓了一塊巨石。

戰線被不必要地拉長了。三河以西本來可以完全掌握在手中,卻有很多地方星星點點留下了殘敵。距離京城不甚遠的近江大津,京極高次竟始終不肯屈服。丹後田邊,細川忠興之父幽齋亦頑固地死守城池。駐守尾張清洲的福島正則,看來已完全倒向了家康。本應與三成同途的前田利長已調轉兵鋒,眼看就要攻到大谷刑部領地。

成功並非沒有,便是將岐阜的織田秀信拉攏了來。若福島正則迎家康入清洲,再對秀信發起進攻,則又不能令人安心。秀信乃信長嫡孫,即是曾被秀吉指定繼承織田氏家業的三法師。三成派家臣河瀨左馬助到秀信處,費盡口舌,使盡手段,方將其釣到手中。

「你支持內府,會有何好處?尾張原本就是織田發祥地,你若加盟西軍,石田大人保證,定會把美濃、尾張二地交還與你。」三成讓河瀨左馬助帶話。

秀信勉強答應,但老臣中卻有大半反對。木造具正、百百綱家等人一見事已如此,立刻投前田玄以而去。前田玄以曾受信長子信忠之託,答應終生輔佐秀信。前田玄以料定三成必敗,已謊稱有病,撤離大坂,隱居到了京都。

在京都見到織田老臣們,玄以勸道:「此事差矣。照此下去,織田氏危。務請織田大人斷絕與西軍的關係,歸附內府。」

織田老臣頓時不知所措。

而在之前,三成早就特意把秀信邀請到佐和山城,贈送了大量的黃金和名刀,贏得秀信歡心,然後讓其寫下誓書。但依靠此種手段拉來的盟友又怎能讓人安心?

更讓三成不安的,還是已被推為西軍主帥的毛利輝元。三成總覺得,只靠安國寺惠瓊的一句空話,並不能完全放心。首先值得懷疑的,就是其同族吉川廣家。廣家素有毛利元就再世的美名,在毛利氏也是足智多謀、極富聲望的將才。最近他頻頻到輝元處,暗暗向輝元進諫。

家康西上時,不用說,三成必然要在濃尾平原上迎敵。為此,無論如何也當把清洲的福島正則拉入自己陣營,但是,從七將事件時起,正則就急速遠離三成,向家康靠近,現已成為一個勁敵。這樣一來,在鞏固岐阜的同時,還必須向伊勢派出軍隊,切斷清洲與家康之間的聯繫。只有成功切斷了二者聯繫,讓西軍主力進入岐阜城,對家康的多處騷擾才會起作用。

然而,在指揮作戰的人選上,卻又面臨諸多困難。宇喜多秀家儘管身為大老,但缺乏威嚴。小西行長亦非將才,島津義弘最近更讓三成放心不下。故只能請毛利輝元出山。但輝元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得甚是暖昧,其原因乃是毛利一族重臣的牽制,三成對此心知肚明。

三成想讓深得輝元信任的安國寺惠瓊為說客,千方百計說服輝元,若有可能,讓輝元把毛利一族的其他勢力派往伊勢,剩餘的人馬則兵分兩路,從岐阜和伊勢兩個方向向尾張進發,與家康對峙,以尋勝機。為了毛利氏的存亡,輝元必與家康決一死戰。

正在此時,一名手下來報:「大人,增田大人前來造訪。」

三成鬆了口氣,把視線從地圖上移開:「我已恭候他多時了。快快請進。」

「是。」手下剛退下去,增田長盛便急匆匆走了進來。

「結果怎樣?」三成問道。

長盛搖了搖頭,「有些麻煩。」

增田長盛在與三成商量之後,現正頻頻派使者前往織田常真處,希望能拉攏常真。織田常真人道即信長次子信雄,乃岐阜秀信叔父。三成之所以邀其入伙,除了他乃信長之子以外,還有兩層意圖:一是利用他在岐阜的影響,二是利用他對伊勢諸大名的號召力。三成讓使者假稱是秀賴命令:「緊急召集舊部,討伐內府。現謹贈黃金一千錠以為軍費之用,戰事結束之後,便賜尾張全境。」

尾張只有一個,三成早就與秀信約好,要把尾張贈與秀信,現在對常真人道也作了相同的承諾,其心機由此可見一斑。先時,人道欣然承諾,難道現在又出了什麼岔子?三成額上青筋暴起:「什麼麻煩?常真人道老實巴交,他不早就欣喜若狂了嗎?」

在三成嚴厲的質問下,長盛悄悄用手擦了擦汗:「或許是我的疏忽大意。」

「你的疏漏?到底怎的了?」

「大人讓我為他籌集一千錠黃金。結果,人道就像貓見了腥物,立刻派人前來取金子,我便先交給了他們一千錠銀子。」

「一千錠銀子?」

「是啊,不打開金庫,黃金到不了手啊……」

「住口!」三成大喝一聲,悔恨交加。在這個節骨眼上讓盟友不快,必會讓聯盟產生裂痕。分明說好黃金一千錠,卻交給對方白銀一千錠,這不是耍弄人嗎?真是糊塗之極!

「我們所做的一切,絕非是為了私心,全都是為了豐臣氏。」

若是別人,三成定會將其罵個狗血噴頭。但長盛這麼一說,三成再也罵不出口了,只是喃喃道:「你給了他……一千錠白銀?」

「是。結果,人道與越前大野城主織田秀雄商量了一下,回話說還得再合計合計……」

三成嘆息著打斷了長盛。事已至此,再怎麼責罵也無濟於事了。「不過,那些白銀也並非全然無用。他既然接受了我的銀子,即使不與我結盟,起碼也不會與我為敵。常真人道之流不必掛懷。但有一人,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置之不理。」

「大人指的是……」

「毛利輝元。毛利能否率先出征,將是決定這次戰事成敗的關鍵。」

「那倒是。」長盛彎下腰悄悄看了三成一眼,擦了擦冷汗。

「話雖如此,可我們也不能硬逼著他出征啊。你趕緊把惠瓊叫來,讓他好生去說說需要的話,我得親自出馬。」

長盛怯生生問道:「有無秘計之類要授給惠瓊?」

最近,三成覺得自己越來越膽小了。同說服大谷刑部少輔時相比,膽魄已大不如前。那時的他激情滿懷,彷彿中了魔。他一直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把天下一分為二,與家康對抗。進展順利的話,不定還能戰勝家康。有一段時日,他甚至覺得,勝利已在向他招手。一切都照算計好的那樣,毛利輝元被成功誘出,上杉氏的直江山城守那邊也把火點燃了。只是,那把火卻沒有像他預計的那般,蔓延成熊熊烈焰。

毛利輝元態度曖昧,宇喜多秀家又不頂事,總讓人不放心。並且,上杉那邊也不像要進一步採取行動的樣子,小西行長亦逐漸被領內的事攪得焦躁不安。因為與小西的領地接壤的加藤清正、黑田如水,都在自己的領內虎視眈眈,盯著小西這塊肥肉。

三成覺得,從心底里可以信任的,除去大谷刑部和安國寺惠瓊,再無別人。前田玄以已完全離他而去。淺野長政本當對家康抱有怨恨才是,卻讓兒子幸長隨軍東征,已徹底變成了敵人。眼前的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雖然文才出眾,但若帶兵打仗,卻連凡人都不如。而他們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些,暗中不時向家康獻媚。

若說起善戰之人,當數島津、長曾我部、小早川之輩,但他們之中哪一個會把身家性命都賭進去,誓死與家康一戰?其實也難怪,這次的主謀者乃石田三成,其他人無非都是他掌中的玩偶。問題在於,雖為主謀,三成卻無法直接作為主帥推進戰事。德川家康則完全是大軍脊樑,是指揮者,手握權柄……

儘管三成已感到長盛話中有些怨怒,但現在他連這些都懶得說了——一旦得罪長盛,那還得了?

三成故意使勁點頭,讓長盛去請惠瓊。事到如今,就是逼迫惠瓊,也要讓毛利把身家命運都給賭上,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輝元絕無其祖父元就、叔父小早川隆景那般萬人景仰的賢德,但能與家康比肩的,普天之下似再無別人,而能夠說服輝元的人,唯安國寺惠瓊。

長盛把安國寺惠瓊請來之後,三成便把長盛打發了下丟。

「今日三成要與大師進行一場賭上性命的較量。」三成笑道。惠瓊看了三成一眼,也笑道:「大致情況,老衲也猜到了。老衲早有準備。有話請直說吧。」他神態自若。

「既然大師心中有數,三成就不拐彎抹角了。」三成的目光立刻變成了利刃,向惠瓊靠近一大步。安國寺惠瓊依然面帶微笑。

傳說很久以前,安國寺惠瓊便是一個怪僧,已故太閣還是羽柴筑前守時,他就曾大膽預言,秀吉乃是「掌管天下的貴人」。如今,這個傳說又變了樣,說已故太閣是藤吉郎時,他就在三條大橋橋畔遇見了秀吉,說「此人有奪取天下之相」。也即是說,太閣還在凄慘落魄四處流浪時,他就已預料到太閣的前程了。他比已故太閣尚小三歲,早年所云純是信口開河。事實上,他並不是一個一心向佛的僧人。他野心勃勃,甚至讓黑田如水都穿上了法衣。

「信長的時代頂多堅持三五年。天下大權明年就回歸朝廷了。其後,國家又將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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