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佛心入塵

在德川家康的命令下,大谷刑部少輔吉繼率一千多名士兵從越前敦賀出發時,為慶長五年六月二十九。一路曉行夜宿,於七月初二抵達美濃垂井,在此等候石田三成之子隼人正重家。

三成正在思過當中,無法東行。但他刻意向家康提出請求,讓兒子隼人正代自己前去,並要跟著大谷刑部少輔吉繼出征。因此,大谷吉繼以為隼人正會率人馬提前趕到垂井。可等他趕到垂井,隼人正竟還未到,吉繼頓覺不安,立刻叫來傳令使湯淺五助,讓他給三成修書一封。

領有越前敦賀五萬石,現也升為奉行的大谷刑部少輔吉繼,對三成有著深深的感激之情,這種感激甚至遠遠超越友情。十六歲時,他就被秀吉召用,推舉人便是三成。當時,秀吉出征中國地區,正停留姬路城,大谷從豐後趕去,才華橫溢的他備受青睞,立時變成秀吉身邊年俸一百五十石的侍童。從那以後,吉繼就一心幫助三成,這次出征也不例外,若有可能,他真不希望讓三成和家康發生衝突。

「你好生聽著,我怎麼說你怎麼記。治部若現在和內府衝突,無異自取滅亡。」由於麻風病,吉繼雙目已盲,儘管如此,他的識人之能和幹練果斷依然不減當年。

湯淺五助磨好墨,吉繼用沙啞的聲音口述道:「聽聞此次大人不能親赴會津,不得已派令郎替父出征。儘管加此,鄙人仍以為,大人與令郎攜手隨行方為上策。若有幸能與大人同行,自當在內府面前為您美言,確保萬無一失。若大人未向會津發兵,必引起內府懷疑,於將來不利。當前東國之夏風光宜人,余將於垂井恭候二位大駕。望大人三思。」

吉繼邊口述,邊悄悄祈禱三成能理解自己一片苦心。在他看來,三成與家康之器量簡直有天壤之別。吉繼認為,但凡有實力者,掌握天下自是極其自然之事,因此,身負擁護豐臣氏之重任,眼下要擁立家康,以保天下太平,同時對家康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豐臣家風風光光存續下去。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目盲的吉繼才特意乘轎率部來到此處。他的目的並不只是請求隼人正與自己同行,而是催促三成出征。這樣一來,即使三成不親自出征,起碼也會讓隼人正出頭。

可使者與三成家臣橙原彥右衛門一起返回時,並不見石田人馬。使者道:「大人,您的書函已交給了治部大人,可大人並未回信,而是讓樫原大人來了。」

吉繼暗暗叫苦:看來三成根本沒有出征之意,既如此,就只能說明事情正如世上傳聞,三成想趁家康不在大坂時,策劃陰謀。

「吊起蚊帳。請彥右衛門進來。」

雖然此時世人還未把麻風病看作惡疾,但大谷吉繼並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已然潰爛的四肢和纏滿繃帶的臉。吉繼藏進蚊帳之後,樫原彥右衛門就被請了進來。

「獲知大人心緒甚好,不勝欣慰。」彥右衛門在帳外恭恭敬敬問候道,吉繼不禁苦笑:「我並不是把你當成蚊子,只是有病在身,只能如此。見諒。」

「大人見外了。我家大人要小的好好向您請安。」

「彥右衛門,口信你不必說了。我想知道,治部大人是要與我一同趕赴會津,還是要我先獨自前去?」

彥右衛門似乎一愣,道:「我家大人說有緊急事情要與刑部大人商量,故請大人您務必去一趟佐和山,並由小的為大人帶路。」

「要我去佐和山?」

「正是。說有十萬火急之事要與刑部大人商議,請無論如何也要去一趟……」

「彥右衛門!你知現在是何時嗎?如今乃是內府受朝廷和少君之命親征會津,遠征上杉氏的關鍵時刻。此時還有何事比趕赴會津更重要的?到底怎麼回事?」

彥右衛門一驚,低吟了一聲:「小人不知。小人什麼也不知。」

「難道商談內容一絲都不能透露,只是讓我無論如何去一趟?」說罷,蚊帳內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石田三成重臣彥右衛門的話令吉繼悲傷不已。許久,他嘆一聲,道:「你果真什麼也不知?」

「是。我家大人什麼也未告訴小人。」

「既如此,你回去告訴大人,說吉繼這就去拜見。」

「您答應了?」

「我是去向治部大人進諫,彥右衛門!」

「是。」

「你也當勸勸才是。現在可是十萬火急啊。」

但彥右衛門沒有回答——大谷吉繼雖答應去佐和山,卻不是前去商談,而是要力諫石田,如此一來,定會給彥右衛門帶來麻煩。

「你且先回去。我這就去見大人。」

大谷吉繼把彥右衛門打發回去,立令人加強垂井一帶的戒備。既然已明確表示反對三成,就難免受到對方攻擊。三成本人倒不至於與他翻臉,但最近被三成聚到佐和山的浪人當中,有相當多的人生性好鬥,殘忍異常。

一切準備妥當,又過了兩日,吉繼才起身趕往佐和山。他想給三成兩天的時日充分思量。因為一旦與家康為敵,三成毫無勝算,可說這兩日將決定三成的前途。

隨行人員除了少量士兵,還有三位吉繼失明之後的左右手,他們分別是此次隨吉繼出征的年俸一萬石的越前大名平冢因幡守為廣、湯淺五助,貼身侍衛三浦喜太夫三人。

聽說吉繼前來,三成不禁喜出望外,連忙出迎。

此時城池守衛森嚴,看來已進入臨戰狀態。城牆和堡壘的修繕也已完成。吉繼時不時向三浦太夫小聲詢問有何可疑之處。此時他明白,三成之反心已如鐵石。

「刑部少輔大駕光臨,歡迎歡迎。我來給你帶路。」三成似乎早巳等不及,恨不得立刻拉住吉繼的手,親自把他引領到大廳去。大廳四壁剛剛修繕過,散發著清新的香味。但現在的吉繼連嗅覺都失去了。他清楚的唯有一事,那就是眼前這位密友心裡只有無數的機關和算計。

三成已然把增田和長束看作自己人,再得到大谷刑部少輔吉繼的支持,他就有足夠的力量鼓動三大老,然後向天下宣稱:唯有自己才是擁戴豐臣的義軍,他的大義名分自然也就站住了腳。為了實現這個目的,他已鐵了心,無論如何也要說服吉繼。

若領地位於西面的吉繼成了自己人,宇喜多秀家自然不會為難三成,而毛利輝元也將不得不加入此陣營,另一位大老上杉景勝正和家康對陣,真是天賜良機!故,大谷吉繼的向背將會決定此次起事的成敗。若吉繼答應支持三成,三大老和三奉行就可以秀賴名義發布檄文,號召天下曾經受恩於豐臣氏的諸大名,聯合起來反對德川家康……吉繼對三成的如意算盤一清二楚,所以他一直慎之又慎。

今日的大谷吉繼臉上裹著淺黃色綢布,身披盔甲,盔甲內則是莊重的武服,白底繪黑蝴蝶。他坐下之後,三成立刻把島左近、蒲生備中守等猛將叫出來,讓他們一一向吉繼問安。對他們的問候,吉繼只是輕輕點頭,絕不輕易開口。三成的決心似已無法改變,而吉繼進諫之心也無絲毫動搖,氣氛緊張得簡直令人窒息。秀吉生前,他們都曾是風光無限的寵將,現在卻各懷異志。

問安結束,三成把人全打發了下去,廳內只剩三成、吉繼和湯淺五助三人。湯淺五助原本是關東北條氏浪人,被吉繼收留之後,先做了一段時日馬夫,後來又做了馬廄小吏,再被提拔為貼身侍衛,現在則是吉繼的「眼睛」。此人溫厚正直,忠心護主。

人們退出去之後,大廳里冷颼颼的,無一絲夏日的感覺。

「治部大人,出征準備已然作好了吧。您何時出發?」吉繼先開口。

三成微微笑了:「我知刑部少輔乃是出於善意才勸我,但三成完全沒有出征的意思。此事不必再提了。」

吉繼心內一凜,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這麼說,您決心與內府一戰了?」

「正是。」

「治部大人,太閣大人生前的話,想必大人還未忘記吧?」

「三成不像家康那般健忘,太閣生前的話,字字句句都在心裡。」

「太閣曾經不止一次對我們說,切莫把家康看作等閑之輩。他智勇雙全,萬萬不要疏遠了他。」

「不錯。太閣的確說過這樣的話。」

「治部大人,如此不同尋常的家康,大人居然要與之為敵,不是太愚蠢了嗎?就連太閣大人都不得不與之親近,您卻要與其刀兵相向,您覺得有取勝之機嗎?您莫不是瘋了?」

三成盯著臉色發黃、目已失明的吉繼,沉默良久,才小聲道:「勝算無幾。」

「既知勝算無幾,還是決意挑戰,對嗎?」

「正是。」

「您這樣做,對得起您的那些盟友嗎?」

「恐怕對不住。」

吉繼輕哼一聲:「即使對不住盟友,您也要一戰?」

「正是。」

「但您的盟友卻太少了。無論是門第還是官位,您都無法與家康相比。他擁有關八州三百萬石,手下精兵強將無數,這還不算,他為人一向謙恭,對大名們不必說,就連那些身份卑微的小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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