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入大坂

時值深秋,微風徐來,淀川邊的蘆葦盪里雪浪翻滾。河道里,扯著德川家康旗幟的船隻綿延不斷從伏見方向疾駛而來。不只水路,陸路也傳來大軍急行的消息。

聽說家康要在九月初七進駐大坂並拜謁秀賴,最為狼狽的當數增田長盛。長盛一聽到消息,立刻把長束正家請到城內奉行官邸,問道:「長束大人,內府對你說了些什麼?」

「增田大人何出此言?內府到我處並無甚事。我正想請問增田大人有何想法呢。」

「我有何想法?」

「當然,增田大人不是早就答應過內府進城了嗎?」

長盛表情愈陰沉了:「難道你就不知內府要進城?」

長束聲音低沉:「為阻止內府進大坂,我曾向他暗示過。此事大人不會不知吧?」

「就是上次說前田和淺野二人有異動一事?」

「不錯。大人想,內府生性多疑,一旦聽到城內有異動,必不會前來。本以為是條妙計,不想他竟破釜沉舟。」說話之間,長盛銳利的目光一刻也不曾離開正家的眼睛。

長盛和正家分別與隱退到佐和山的石田三成保持著秘密聯絡,正因如此,一旦讓家康進了大坂城,不知會讓三成對二人產生多大的懷疑。於是,二人秘密散布了「城內有異動」的謠言,為了保全自身,表明白己並非陰謀主事者,他們還放言說內庭糜爛,務必請家康進城云云。可沒想到,家康不但沒被「異動」嚇住,反而對「內庭糜爛」之事信以為真,真進城來了,二人一時狼狽不堪。

城內並非沒有反對家康的異動。前田、淺野二人為主謀的傳聞之真假暫且不論,若家康真來了,那些對他抱有反感,為了秀賴而不惜對他痛下毒手的人就不在少數。土方河內守、大野修理亮,以及速水甲斐、真野賴包等秀賴身邊的豐臣七手組成員,無不在秘密策劃暗殺事宜。原以為家康定會在重陽節拜謁秀賴,令人意外的是,日期居然提前至九月初七。這頓時讓眾人狼狽不堪。

「既定在九月初七,說明他已準備周全了,並且,他絕不會給城內武士半點機會,真是失策!」說罷,長盛死死盯住正家。

無論何時,那些沒有實力卻又奸滑的官吏,為了保全自身,總是費盡心機,然而往往破綻百出。儘管長盛和正家在一起商議對策,二人卻互不信任。他們想的是:家康和三成都甚是可怕,誰都惹不起。三成依然把二人當作同黨,二人根本沒有勇氣和他一刀兩斷,但又不敢惹怒家康。為了隱瞞與三成的交情,二人不得不編造謠言,結果弄巧成拙,反而把家康引進了大坂。

「今日便是初七,內府既定於今日拜謁幼主,想必他早有應對之策。但,內府果真與你沒有聯繫嗎?」

長盛還是不放心,又問了一遍,正家慍怒地搖搖頭:看來,正家仍然不信任我,也許在懷疑我謊報時日,如此,事情就更複雜了。

長盛將白扇豎於膝上,打開合上,合上又打開,半晌方道:「長束大人,無論如何,內府已然來了。我們無力趕他出去。」

「是。」

「可是,若內府進城途中遇見暴徒,我們當如何是好?」

「我正想問你呢。既然內府已決意進城,他必有備而來。故,在拜謁結束之前,當不會出亂子。」

「那麼,你認為內府出城時才有危險?」

「不,我覺得城內長廊下更危險,今夜的下處也欠安穩。」

「你知內府下榻於何處?」

「我從何得知?正想問大人呢。」話音剛落,門口人影一晃,二人連忙噤口。

「誰?何事?」長盛仔細一瞧,不禁愣了。隨他一起來此的河村長門守一臉驚慌走了進來,伏在地上。

「長門,我們正談要事。」

「恕小人打攪了。然而有件十萬火急之事,不得不稟報大人。」

「哦?長束大人,恕我失禮。」長盛向正家施了一禮,忙朝廊下走去,「什麼事,長門?」

「城內氣氛尤是異常。」

「看來要出事?」

「土方河內守等人義憤填膺,聲稱斷不會放內府進本城,並命令守城士眾每人備刀兩把。」

「我早料到了。」

「不僅如此。內府已派使者井伊直政去了府里,說是要拜訪大人,稱今夜就住在咱們府上。」

增田長盛頓時目瞪口呆。今晚讓家康住進自己府里,世人究竟會如何議論?當初家康進伏見城,世間都傳言乃是堀尾吉晴引進去的,從那以後,人都說堀尾乃家康的懷劍。而此次內府則是進豐臣氏的大本營大坂,伏見城根本無法與之相提並論。若天下都說帶路人便是增田長盛,三成等人會怎麼看他?可如今已顧不得這麼多了,最重要的是趕緊找借口拒絕家康——但這樣的借口哪裡去找!

長盛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無路可逃。大坂城內庭已亂了套,切切請內府進城,若如此,將是萬民幸事……這些言不由衷的恭維話不是出自別人之口,正是長盛親言。而家康竟信以為真,聲稱要來與他商議對策,這怎能拒絕?

「大人,大岡作右衛門正在大門外等著大人回覆。」

小舟一旦被卷進激流,就再也停不下來了。此時留守的家老們一定在竭力與使者周旋。

此時的增田長盛,哪裡還能思考,他彷彿已掉進了巨浪旋渦,只有聽天由命了。「你們去回覆說,不期內府大駕光臨,直令蓬蓽生輝,能夠接待內府,增田一門榮幸之至。」

「明白!」

「一定要加強戒備,情形甚是險惡。」

「明白。」

「好了,不能讓使者久等,趕緊回去吧。」說罷,長盛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事已至此,再無力回天了。如今辦法只有一個:在城內把家康殺掉!

「對不住,剛才失禮了。」再次回到房內,增田長盛故意長嘆道,「長束大人,看來我們又慢了一步。麻煩大了。」

「你是何意?」

「內府已派人來,說要住在舍下……這當然不會是你的主意。」

他明知這不是正家的主意,卻偏要提及,實是怕正家懷疑他在偷偷接近家康。

「我的主意?哼!你竟還懷疑我……」情急之下,正家一時哽住了。

長盛忙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也覺得不會是你的主意。見諒!你說內府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

「那還用說,他是想說:若不方便,便立刻在城內給我準備住處。」

聽正家這麼一說,長盛不禁吐了口氣,抱著胳膊沉思起來。這次談話,終於使長盛和正家不再相互猜疑。他們都知對方一籌莫展,成了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

「大人所言極是,他定想讓我給他在城內準備一處住所。可眼下城裡哪有空著的府邸?」長盛嘟囔道。

正家嘆道:「若非要讓他騰出來……」

「大人說誰?」

「石田木工頭,可就怕內府不答應。」

「但除了本城少君居所和高台院所居西苑,城內再無可供內府下榻之所了。」

「增田大人,看來得先和木工頭打個招呼。」

「是啊。」

「眼下先讓內府住在貴府,其間讓木工頭搬出去。木工頭乃治部兄長,讓他從大坂搬到堺港去,內府不就有地方了嗎?這樣一來,我們也保住了面子。」

長盛陰沉著臉點了點頭。事已至此,顧不上許鄉了——特意把家康請來大坂,卻連容身之所都不備,不就表明白己乃是在不負責任地恭維嗎?

「不管怎樣,有住處就好。」

「言之有理。那我趕緊派人到木工頭府里,讓他趕快搬家吧。」

長盛話音剛落,只見一個人匆匆跑來,還沒進門就撲倒在地:「啟稟增田大人,貴府來了一位重臣,說有急事要稟告大人。」

「誰?」

「橋與兵衛。」

長盛臉色刷地變了。橋與兵衛乃增田家老之首,既然他都如此慌亂,定是發生了天大的事。

「說是內府大人又不想住在貴府了。」那人繼續道。

「內府不去了?」

「是,忽然決定要住在石田大人宅中,現已率領眾家臣進入治部舊宅。」

增田長盛暗暗叫苦,抬眼看了看正家。兩個人都束手無策。

「看來,內府定是發現無處下榻。」

「可為何去貴府拜訪的事都取消了呢?」正家小聲道。

長盛緊咬雙唇,呻吟道:「惱了……他定是惱了!」

未幾,橋與兵衛忙忙趕來。

正家剛要起身迴避,卻被長盛攔住:「你也聽一聽吧。」他遂問與兵衛道:「內府為何又不住我家了?」

「啟稟大人,具體情形尚不清楚。內府大人只說擔心給大人添麻煩,便去了石田府。在下去問過土方河內守大人,說是內府今日進城拜謁少君一事也取消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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