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天下歸心

慶長四年夏秋之際,驕陽似火,本阿彌光悅行色匆匆,只顧趕路,他要乘坐淀屋的船從大坂回伏見。經過自家門口,他卻連進都不進,便徑直向茶屋四郎次郎位於通出水下町的宅子而去。

石田三成不再主事已有五月。京城的大街上涼風陣陣,但光悅額頭卻汗珠涔涔,即使碰到熟人,他也裝作未見,只顧急匆匆趕路。他遇事一向衝動,而今日更似異乎尋常,顯然已急紅了眼。

一抵茶屋宅,光悅便直奔了進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對門人道:「趕緊去通告你家主人,說光悅有要事請教,需要面談,閑雜人一概屏退。」

門人深知光悅脾性,立刻心領神會把他領到門裡:「請。掌柜的在房裡。」說完便去了。

光悅儘管心急如焚,還是按禮脫了鞋。作為日蓮宗信徒,光悅做事向來循規蹈矩。今日事情緊急,一切講究都來不及了,唯有此禮還不曾忘記。

「哦,本阿彌先生,好久不見。」茶屋迎出。

「是啊。您一向可好……事情緊急,來不及寒暄了。我今日來此是有秘事相商。」茶屋不禁一愣,看光悅之態,的確出了大事,便道:「你從何處來?」

「從大坂城前田府出來,順道去了趟淀屋。在那裡聽到一件大事。」

「何事?」

「說是不日內府就要搬進大坂城……當然,此前我也有所耳聞。」

「哦?」

「內府搬到大坂是正理。不為別的,正是憑內府實力,天下才勉強太平,故,內府遷居理所當然。在前田府上,我還與肥前守利長談及此事。但在淀屋處聽到的那個傳言,實在奇怪。」

「光悅先生能不能說清楚些。你在淀屋家到底聽到什麼傳言?」

「若內府搬到大坂,實太危險了!在下的意思是,有人想趁內府進城時下手……一切都謀劃好了。」

「此事當真?」

「怎麼,難道先生信不過在下?在下為何要向您撒謊?更令人吃驚的是,據說主謀者居然就是前田肥前守。」光悅兀自心驚不已,擦擦額頭的汗水。

茶屋臉色大變。他依然在為德川氏效勞,光悅也是心向家康,對家康的景仰不亞於茶屋。茶屋四郎次郎原本就是家康家臣,但光悅景仰家康的原因卻大不相同。

光悅堅決擁護立正安國一說,他的性情和豐臣秀吉的大膽豪放格格不入。秀吉尚在世時,光悅就曾明目張胆、毫無忌憚地議論:「他行事乖張,完全憑興趣喜好治理天下,必會導致『道』的紊亂。故,一旦他故去,天下必立刻發生騷亂。祖師無一句妄言。」而如今,事實正在一步步印證他的預言。因此可以說,光悅對家康的仰慕,完全是出於他的信念和對秀吉的反感。同時,光悅也是前田利家、利長父子的忠實擁躉。「雖說信奉不同,可是,大納言的大公子內心卻如同涓涓清泉一般純潔無私,對世上美好的東西孜孜以求,我從心底里敬重他。」

但今日,光悅同利長會面,共同稱揚了家康一番,一轉身,卻在淀屋家聽到截然相反的傳言。

「妄圖謀害內府性命的主使人,就是前田……淀屋是這樣說的?」

「是啊,光悅才大吃一驚。光悅還在想,茶屋先生恐也聽到了類似傳言,方一路胡思亂想著趕了過來。」

「光悅,對於這些傳言,你到底有何看法?」茶屋探身問道。

光悅蹙眉嘟囔道:「茶屋先生,怎會有這種事發生?別人不敢說,但我敢相保,肥前守絕不會幹出那等事來……挑起事端,故意破壞太平,肥前守斷不會如此卑鄙!」

「既如此,定是有人故意製造謠言,企圖離間內府和肥前守。你認為呢?」

「是。這可不是一件小事。依先生之見該如何?」

「確非小事。」

「有人想讓天下大亂啊。」光悅愈說愈氣憤,兩眼灼灼生光。茶屋四郎次郎則垂首陷入了沉思——在此情形下,一定要保持冷靜,洞察真相,萬不可像光悅一樣失去方寸。

半晌,茶屋方才平靜地笑了,「哈哈,我看用不著那般擔心。」他故意平靜地拿起煙袋。

「不必擔心?怎能不擔心?」光悅大惑不解。

「既然你認為前田並無不妥,那還擔心什麼?不過,我自會把此事暗中轉達內府。」

「茶屋,光悅並非在說笑。你想過沒有,這種無憑無據的謠言能流傳起來,就說明有人正企圖利用它來離間內府和前田,我說得可對?」

茶屋四郎次郎不動聲色:「光悅,你連散布這些流言的主謀都清楚了?」

「當然知道。」光悅重重點點頭,「這些流言並非出自他人之口,而是長束正家、增田長盛等奉行在造謠。淀屋早已跟我挑明,這些話便是從他們二人口中聽來。」

「哦,奉行居然會說出這等話?」

「確實出人意料。流言還說,主謀者是前田,幫凶有淺野彈正少弼長政……」

「哦,看來,確非一般流言。」

「二人素來和內府關係融洽,不只我光悅,茶屋先生也甚是清楚。土方河內、大野修理等人向來與內府為敵,這或許是事實。可前田和淺野等人怎會企圖不利於內府?這絕不可能。由此看來,定是有人存心製造疑雲,不僅想使離間之計,還想以此引起騷亂……這決非光悅憑空想像。若非如此,這些流言就絕不會傳到光悅耳內,故才趕緊前來,求茶屋先生幫忙。」

「聽你這麼一說,彷彿真有這麼回事。你說來求我,卻又為何?」

「請茶屋先生趕緊將此事稟告內府,倘或內府真對前田肥前守心存疑念,就請內府立刻把我派往肥前守處,以便見機行事。我便為此事來求茶屋先生。」

至此,茶屋四郎次郎鬆了一口氣——光悅竟是在擔心前田會因流言招致家康的猜疑。他遂道:「好了,我明白。此事還真得仔細向內府報告……光悅,我覺得你的話句句屬實。只是我還想問你,企圖離間內府和前田、淺野關係的幕後元兇究竟是誰?」

「那還用說,當然是石田治部少輔!」光悅不假思索答道,「有證據在此:石田從博多柳町帶回來的那個女人,最近竟離奇失蹤了。」

光悅的毛病在於妄下結論,正因為深知此,比他年長些的茶屋四郎次郎不得不加倍小心:「那個女人?」

「正是。那個女人原本受島屋和神屋之託隨石田來京。其實也不難想像,他把那個女人帶走,完全是不得已而為之。可無論如何,那女人起碼當把石田的目的通知光悅才是。既然那女人如今不見蹤影,就說明,她要麼已被人殺了,要麼遭了監禁,二者必居其一。」光悅愈說愈激切,「茶屋先生,他連一個女子都不放過,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必發生了大事。另,今春石田到內府處避難一事,我也甚是納悶,總覺得那是一個十足的陰謀。」

「哦,陰謀?」

「難道不是?他被那些自幼追隨太閣的武將們逼得走投無路,在大坂無處安身了,不得已才投奔內府,借內府之力安然返回領內。此後他幹了些什麼?他的所作所為,光悅再清楚不過。第一,大修城池;第二,召集浪人;第三,籠絡大名;第四,頻使離間計,於內府不利。若我是治部,也會這般做。」

茶屋四郎次郎使勁點點頭,笑道:「這麼說來,內府被石田給耍了?」

光悅搖頭不迭:「這算什麼話!內府怎會輕易上石田的當。內府定是在洞察了石田的詭計後,才給其一條生路。」

「哦!這話我倒是生平頭一回聽到。你是說,內府明知他遲早要謀反,卻還特意安排堀尾大人和結城秀康公子一起將其護送回近江?」

「哈哈哈,」光悅毫無頎忌地笑了,「這便是庸人和賢達的差別啊。光悅的判斷都是依《法華經》的明示得來,絕不會有錯。光悅認為,儘管內府已洞悉了治部的謀反之心,還是想竭盡全力地保全他。那是為何?因為內府深知,時機遠未成熟。」

「高見啊,光悅,今日我長了見識。」

「若三成知些反省倒還罷了,但他回到領內,卻是大肆籠絡那些與內府有隙諸人,妄圖謀事。到時,內府白會把那些愚人一網打盡……內府這樣做,絕非一時的權宜之計,而是為了向天下昭示天地正法。儘管如此,可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內府與其盟友被離間、被耍弄,故才急急趕來請求先生……」

光悅朗朗說到此處,茶屋四郎次郎突然舉手打斷了他。茶屋並非認為光悅判斷有誤,而是擔心光悅如此直率,恐會對他自己不利。常言道:病從嘴入,禍從口出,光悅如此口無遮攔,恐有大憂。茶屋很是欣賞光悅,因光悅身上擁有他不具備的果敢犀利,行事雷厲風行。但正因如此,光悅才更需要多些含蓄內斂,變得穩重老練才是。茶屋輕聲道:「我明白,不必再說了。」

「先生明白?」

「石田尚敵視內府,正在有條不紊地實施陰謀。此次趁內府搬到大坂之機,企圖生不利之心。至於主謀究竟是前田肥前守還是淺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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