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事件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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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六日,從午後開始又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雪。天空陰沉沉的,但遠處仍微微發亮,看來不會像聖誕夜那樣下大雪。打傘的行人很少。輕飄漫舞的雪花裝點著行人的頭髮,落在孩子們的掌心,在人間感受片刻的溫暖後,便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

城東第三中學西側相隔四個街區的兒童公園門口,一位少女正仰望著空中飄揚的細雪。她身穿棕色連帽粗呢大衣,領口處露出白色的高領毛衣。及肩的頭髮紮成兩股,或許是發質太硬的緣故,垂在腦後的髮辮彷彿木雕的少女人偶,俏皮地從耳朵背後翹了出來。

天氣十分寒冷。少女跺著她那雙穿著運動鞋的腳,用藏在口袋裡的雙手隔著大衣摩擦自己的身體。

雪片停在少女暗紅色的鼻尖上。

約好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已經過了五分鐘。公園裡空無一人。原本還擔心下雪天里來公園玩的孩子會比平時多,現在可以稍稍放心了。可這樣磨磨蹭蹭的,還是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

被人看見了可就不妙了。

當然是不被人看到的好。

可是,要想絕對不被人發現,也不太可能。

只要在投進郵筒時不被人發現就可以了。

公園附近有個公交車站,是石川三丁目的巴士站台,開往東京電車站八重洲出入口的都營巴士會停靠於此。

從這兒一直坐到終點站,將信投入東京站附近的郵局。連郵票都貼好了。明明是很簡單的任務,可為何事到臨頭,又不準時前來了呢?就因為這樣,才會被人罵作「拖拉鬼」和「糊塗蛋」。

心裡的話語,在體內激起回聲:拖拉鬼,糊塗蛋。

還有一句:醜八怪。

這些詞句一直都在。就算什麼都不說,也會發出嗡嗡的回聲。

少女的視線落在腳背。北風呼嘯著將雪花刮到臉上。她伸手提起背後的大衣兜帽,嚴嚴實實地套在頭上。

她討厭冬天。室外的低溫下,滿臉疙疙瘩瘩的粉刺會發紅,愈發惹眼了。冬天空氣乾燥,臉上未被粉刺覆蓋的皮膚會毛糙起皮,留下點點白斑。媽媽說,這是因為自己把粉刺藥膏塗在了沒長粉刺的皮膚上。可這些部位今後一定也會長出粉刺來,所以必須塗藥。

「樹理,對不起,對不起啊。」

聽到有人大聲喊自己的名字,少女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淺井松子正從馬路對面一路小跑而來,身上穿著件中年婦女風格的棉大衣。

「巴士開走了嗎?」松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拽住了樹理的胳膊。樹理蜷縮在心底的注意力,被粗暴地拖回現實世界。

「還沒。」

「啊,還好,還好。」松子誇張地表達出內心的喜悅,嘴裡冒出一大團白氣。她手忙腳亂地拍打著棉大衣,抖落身上的雪片。「這種天氣,巴士也來得遲吧。」

三宅樹理透過漫天飛舞的細雪朝遠處張望,一輛布置著新年裝飾的汽車從左往右開了過去。今天是年後的第一個星期五,路上車輛很少。回家探親或外出度假的人們已經回來了,各個公司明天起就要正式上班了。

各學校明天都要舉行開學典禮,沉悶無聊的每一天又要開始了。

正因如此,我們才要這麼做,使沉悶無聊的日子有幾分轉變。「巴士來了。」松子用傻裡傻氣的歡快聲調說道。跟樹理不一樣,她的眼睛很尖。「是一百六十日元吧。」說子像幼兒園的小孩似的,從錢包里倒出硬幣數了數。樹理在一旁看著,心裡氣不打一處來。

跟松子在一起時,她總是這樣。對於這個獃頭獃腦,總愛不分場合高聲傻笑,對無聊的事物興趣盎然的松子,樹理沒有半點好感,甚至可以說非常討厭。

儘管如此,樹理仍然總是和她在一起。

巴士很空,只有正中間的座位上稀稀落落地坐著兩三個大人。樹理上車後直奔最後一排座位,松子緊跟其後,一屁股坐在她身旁。「哈哈,能坐上座位,真不錯啊。」

有什麼好高興的?樹理看著松子的側臉。豈止不可思議,簡直無法忍受。我們是為了什麼才去東京站的?已經把目的忘得一乾二淨了吧?看她那傻乎乎的高興勁兒,像是兩人約好一起去看電影似的。

「樹理,你帶來了吧?」彷彿聽到了樹理的心聲――雖說對這個遲鈍的朋友而言,這幾乎不可能――松子壓低聲音問道。樹理又感到不耐煩了。怎麼可能不帶來呢?

「帶著呢。」

「放哪兒了?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現在不能拿出來。」樹理板起臉,對她怒目而視。松子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說了聲「哦,倒也是」,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傢伙該不會是個傻瓜吧?不,我早知道她是傻瓜。約她一起來的我才是真正的傻瓜。

早知如此,應該一個人來。樹理後悔了。真不該屈服於恐懼,將一切都告訴松子。

樹理轉動眼珠,悄悄打量著身邊的松子。只見她雙手放在膝蓋上,老老實實地坐著。鼓脹的棉大衣讓她看上去很胖。不過,她的皮膚很好,臉上不要說粉刺,連個雀斑都沒有。頭髮略帶棕色,並且相當柔順,即使只剪了個簡單的短髮,僅看髮型還是相當漂亮的。

樹理十分羨慕,甚至連做夢都想要這樣的頭髮。

作為一種終極選擇,她還真的考慮過。有好幾次晚上失眠,她躺在床上認真地思考這件事,越想越睡不著。如果,這一臉煩人的青春痘能夠治癒,這一頭硬邦邦的黑髮能變成柔軟的棕發,作為交換條件,你願意成為滿身肥肉的胖丫頭嗎?

也就是說,和松子調換一下也無所謂嗎?由於太胖,沒法穿適合青少年的服裝,只能在面向主婦的服裝店購物,有時還要穿媽媽穿過的衣服。

總是一副俗不可耐的中年婦女裝扮的松子;上體育課時,隔著運動服也能明顯看出分成三段的小肚子的松子;跑起步來腿上的肉直晃蕩的松子;即使校服是定做的,隆起的贅肉也會將百褶裙的褶皺全部撐開的松子;下巴的贅肉肥滿圓潤,看起來像是沒有脖子的松子。

如果臉上難看的粉刺全部消失,如果發質變得柔順,從此擺脫去高級理髮店都沒法理出漂亮髮型,讓理髮師背過臉偷笑的尷尬,就算讓我變成松子這副模樣也無所謂。只要減肥不就行了?松子那麼胖,是因為她不肯花心思減肥。把肥胖歸咎於體質,完全是在找借口。

「樹理,」松子注視著樹理的臉,「你的眼圈紅紅的哦。」

我怎麼冒出眼淚了?樹理慌忙用手去擦。

「不行啊,樹理。你不是戴著隱形眼鏡嗎?這麼擦會弄傷眼睛的。」

松子就愛瞎操心。樹理一聲不吭地將目光轉向車窗外。少說兩句,讓人家安靜一會兒,好不好?可松子並不知道她的想法。松子伸出胖乎乎的手,緊緊握住樹理的手。

「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你不用擔心,你做的事情是正當的,什麼也不用怕。「正當的事情。樹理讓自己的手留在松子汗涔涔的胖手掌里,心中展開思考。對啊,我是為了糾正不正當的狀況才這麼做的。她在腦海中不停地咀嚼這一想法,然後吞入胃中,消化,再消化。事到如今,絕不能在最後關頭打退堂鼓。

和兩人一起坐到終點站的,只有一對在日本橋上車的母女。這對拎著許多購物紙袋的母女下車後,樹理和松子也下了車。

小雪不知何時停止了。位於東京站八重洲出人口的公交站空無一人,只有強烈的北風在盡情地旋轉著,呼嘯著。

「看,那兒有個郵筒!」松子指著公交站邊的一個角落說道。人行道與公交站的邊界處,有個四方形的郵筒,背朝兩人佇立著。

可是,這個郵筒離斑馬線很近,行人過馬路去東京站,都會路過這裡。

「找個沒人的地方吧。」說完,樹理率先邁開腳步。

松子急忙跟了上去:「為什麼呀?」

「不想被人看見。」

「這裡不就很好嗎?」

當樹理提出蓋上當地郵戳會比較麻煩的時候,松子便建議坐巴士去東京站投遞。但從松子現在的言行來看,她是覺得只要郵戳不同就行了?不過她畢竟沒那麼細心。

「好冷啊。」北風撲面而來,臉頰被吹得通紅的松子嘟嚷道。

明明裹著厚厚一層脂肪,居然還會冷?樹理想挖苦她幾句,最終還是忍住了。

從東京站前往銀座,兩人漫無目的地走著。越靠近銀座,燈光越亮,活力越足,整體氛圍也越繁華。公交站那兒的商務樓仍然門窗緊閉,這裡的百貨商場周圍倒充滿了過節的氣氛,生機盎然。

情人愛侶、全家老小。大家滿面喜悅,似乎都沉浸在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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