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事件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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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狸」是個演說狂,逮到機會就會興緻勃勃地說個沒完,彷彿永遠沒有盡頭。尤其是夏天列隊在操場上站得兩腿發麻,或是冬天在體育館的地板上坐得屁股生疼時,這種感覺愈發強烈。

幸好津崎的演說還算風趣幽默,涉及的話題也不單調――從年輕時看過的電影和戲劇,到最近讀過的書;也常會談論一些時事問題,不過他從不照搬報紙上的社論,而是通俗易懂地闡述感想或思考。

然而,有時也許是過分追求通俗了,津崎勁頭一來,就會口無遮掩地鼓吹一些自以為是的論調。為此,不僅有家長打來抗議電話,甚至還多次被學生當面指出用語錯誤。校長的口誤,已然成了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

但是,今早的講話無論如何也與幽默沾不上邊。校內廣播一出生,藤野涼子就發現,津崎校長的聲音有些堵。

「各位同學,早上好。我是校長津崎。」

開完頭,他頓了一下。要在平常,他早就滔滔不絕起來了。

城東第三中學的播音設備破舊不堪,音響效果極差。有一次播放午間音樂,沖繩女歌手唱到高音時,喇叭竟破了音,發出「嗶嗶嗶」的刺耳雜音,簡直像在扯著嗓子快速念經。承受這糟糕音響的校舍也同樣破爛,傷痕纍纍的牆壁和走廊對聲音的吸收和反射都極不正常,就算站在爬吧胖,也往往聽不清廣播的內容。

此時此刻,津崎校長的話音也變了調。

「各位重學,早上跑。」

校長的開場白被扭曲成這樣並不稀奇。稀奇的是,居然沒有人在吃吃偷笑。

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廣播那頭校長的長時間沉默吸引住了。學生們的不安與好奇籠罩了整棟教學樓。

「今晨,是東京久違的大雪過後的早晨。」

或許是音量調低的緣故,校長的聲音比剛才清晰了些。涼子將胳膊肘擱在課桌上,十指交握。身旁坐著的倉田真理子不知為何,雙手像祈禱似的合掌在眼前,將額頭抵在指尖上。剛才哭泣的女生,現在又發出了擤鼻涕的聲響。

除此之外,教室里鴉雀無聲。

「這是個美麗的早晨,熟悉的街道在日光中熠熠生輝。可是,就在這樣的早晨,卻發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件。」

他又停頓了一下,喇叭里再次傳來「噼噼啪啪」的雜音。

「估計大家都知道了,學校的邊門停著警車。聽到警笛聲,肯定有同學會感到震驚。在此我先說明,學校里並未發生什麼讓人不安的事件,大家沒有任何危險。請大家平靜地聽完這次廣播。」

「校長在說什麼呀?」一個女生帶著哭腔說道,「柏木死了,什麼危險不危險的!」

「他是說沒有發生校園暴力事件。」有人低聲說明道。

涼子猛然回頭,真想大喝一聲:討厭!別出聲!你們平時一點也不關心柏木,現在哭什麼哭!

為了剋制這股衝動,涼子低下頭,垂下雙眼。角落裡還有別的女生在哭,時不時傳來抽泣聲。

涼子的雙眼是乾的。同班同學的死亡固然使她受了不小的衝擊,但她流不出眼淚。她內心某個角落甚至冒出了這樣的念頭:我哭不出來,是否說明我很冷酷?沒有對柏木卓也的哀悼,卻更在意自己內心的動態,這是否正是冷血的表現?

涼子沉默著,教室後方反倒傳來了男生的喊聲:「煩死人了!哭什麼哭,笨蛋!」

沒人回應,抽泣聲也並未停止。

喇叭重新哇哇地響起來,傳出校長的講話聲。

「所謂不幸的事件,就是今早我們得知,我校二年級一班的一位同學亡故了。他的遺骸埋在大雪之下。警車和救護車就是為此而來的。」

「該同學為何死在校園裡,我們還不得而知。或許是一起不幸的事故。今後將有很多事情需要調查,但絕不會發生影響大家日常學習生活的事件。請大家放心。」

「今天的全校集會取消。本次廣播結束,各班各自召開班會。從班主任老師手中拿到成績單後,請大家趕緊回家。今天下午起,寒假中所有的社團活動一律停止。請大家在各自的家中,健康活潑地度過寒假,迎接新年的到來。」

「雖然,今天早晨的事件會令大家痛心萬分,但我相信大家能以堅強的心態加以克服。」稍停片刻,他繼續說,「如果有人感到身體不適,請向班主任提出。開班會時,請大家將自己的聯繫方式留給班主任。另外,為了社團活動的重啟,請大家確認各社團內部的聯繫方式。」

這些細瑣的事務,本是不用校長親自過問,但這就是「豆狸」的風格。

「各位的父母知道本校今晨的這一事件後,想必也會擔心。大家請向父母轉達:最近幾天內會召開一次家長會,具體時間將通過電話另行通知。」

「各位同學,本次廣播即為第二學期的結業典禮。我期待在第三學期(註:日本中小學一學年一般有三個學期。)開學典禮上看到大家明媚的笑臉。」

廣播結束後,一直垂著雙眼的高木老師抬頭掃視了一圈教室。

「校長的話大家都聽清楚了吧?請寒假裡會隨父母回老家探親的同學舉一下手,留下你們的聯繫方式。如果只是出去玩兩三天,就不必留了。整個寒假都不在家的同學請舉一下。」

同學們搖晃著腦袋面面相覷,並沒有人舉手。

「沒有是吧?社團活動的電話聯絡網不會停用,請各社團自行確認。接下來,發成績單。」

「老師。」一個女生舉手說道,「森內老師她怎麼了?」

涼子以為高木老師會斥責道:不相干的事情少問!但高木只是板著臉,平靜地說:「森內去柏木家了。她雖然也為你們擔心,可現在要做的事情很多。」

「還有,」高木老師瘦骨嶙峋的雙肩垂落下來,「葬禮的日子定下來後,學校會聯絡大家。大家也很想跟柏木道別吧?老師們也會出席。」

或許是「葬禮」二字帶來的影響,教室里哭聲一片。真理子已哭得雙眼通紅,涼子為掩飾自己滴淚未流,不得不深深垂下腦袋。

往常,發成績單總會引發不小的騷動,可今天卻在靜默中進行,似乎只是為了完成一件日常任務。涼子突然聯想起電視中排長隊領取糧食的場景。那是一期介紹東歐某個內戰不斷的國家的紀實節目。鏡頭中的市民在嚴寒中瑟瑟發抖,嘴裡吐著白氣,只能耐心靜候。

輪到自己時,涼子抬頭近距離看了一眼高木老師的臉。他的眼睛同涼子一樣乾澀,不僅沒有眼淚,連眼角都不帶一點紅。

視線相接的瞬間,高木老師似乎覺察到涼子並未流淚,並在那一瞬間顯出心照不宣的神色。

涼子對高木老師並無好感。班主任森內老師的性格太隨意,這位年級主任則正相反,兩個人她都不喜歡。她曾對家人說,要是將兩位老師的性格平均一下就好了。

然而剛才的一剎那,她感到自己與高木老師心意相通。即便是錯覺,她也因此得到了少許寬慰。

直到此刻,對於同班同學柏木卓也的死,她終於感到了切實的痛楚。她沒有眼淚,更不會哭喊,心底卻隱隱湧出確實的悲傷。這恐怕是對死亡事件最自然的反應。何況這起事件近在身邊,使她的悲痛中夾雜了些許困惑和憤怒。她聽到內心有個低沉的聲音在控訴:「沒道理啊!」

可這憤怒針對的是什麼?

是對有人死去這件事的不滿嗎?

不,是某種更為抽象的東西。

涼子與柏木卓也原本就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涼子也不是會沉浸在敏感期突如其來的強烈感傷中的少女。她已擁有足夠的理性,去探究這份感傷的成因。

班會結束,全班同學舉行了默哀。默哀後,幾個女生聚在一起放聲大哭起來。

涼子看了看柏木卓也課桌上的白色百合花。美麗的百合花背對痛哭流涕的同學,自顧自地沖窗外靜靜綻放。這一景象,讓涼子想起不來上學的柏木。

他總是對誰都置之不理。

走廊的喇叭里傳來督促學生離校的廣播,聲音不像是播音社團的成員,而是副校長。?

野田健一還在校長室,津崎校長正坐在他身邊。沙發對面則是城東警察署的兩名刑警,其中一名看起來是比校長還要年長的中年男性,另一名則是三十來歲的女警察。

兩人先後遞名片給校長,對健一僅僅通報了姓名。健一此刻精力耗盡,疲憊不堪,所以連一個名字都沒記住。

兩名警察詢問健一發現柏木卓也遺體時的情景。剛開始,健一結結巴巴地說不清楚,因為他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於是那位中年刑警轉而問起健一早晨起床的時間,以及是否獨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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