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5話 狄俄倪索斯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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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目前為止已經用了上百張紙來寫慘不忍睹的文章的我,卻並沒有感受到被大家鄙視的快感。

為了能夠打破和消除那種力不從心的自卑感,以及由此產生的無名怨憤,我必須將自己的糗事公布在眾人面前。

其實,能夠將『禿頭』、『陽痿』之類的糗事曝於眾人面前,將「頭髮濃密=善,禿頭=惡」的世間價值標準顛覆的我,已經不害怕別人的謾罵了。禿頭有什麼錯啊。在電視節目里募集女朋友有什麼錯啊。雖然現在細聽也可以從某處聽到「真噁心」「不知羞」「去死吧」之類的謾罵聲,但是我已經無所畏懼了。我沒有戴帽子就在白天的公園裡散步了哦。混在老人里做伸展運動哦。在町田的sofmap買電腦遊戲哦。不用郵購,而是真的走到店裡去買哦!(譯註:sofmap是以秋葉原為中心的數碼產品專賣店)

——哦哦,這是多麼神清氣爽啊,多麼自由闊達的精神!

距離『超人』只有一步之遙了。我已經有78%成為『超人』了。所以我差不多該戒了通宵玩電腦遊戲的習慣,開始採取行動了。為了能夠交到真正的女朋友,大踏步地向前邁進。

但、但是,如果我像這樣進出澀谷的話,可能中途就會喪失意志,逃到漫畫咖啡店裡去。必須通過踏實的訓練來積累信心才行。

比如說,我在幾年前為了準備寫長篇小說,先從在筆記本里記筆記開始。從寫一千字的文章開始自己的事業。戀愛的原理也是如此。突然向著目標前進是有勇無謀的。有句俗話不是叫欲速則不達嗎。

就像寫小說要從寫日記開始,逐漸升級到寫短篇小說,到最後寫長篇小說一樣,戀愛一開始也要從簡單入手。要從人類以外比較容易的對象開始才好。

但是,『人類以外比較容易的對象』到底是——?

「…………」

我插著雙臂晃著腦袋,仔細思考了一會兒後,因為兩天通宵打機而空轉的大腦,終於想出了一個漂亮的答案。沒錯!首先要和無機物戀愛!

就像連上杠都不會的男人不可能去做大迴環一樣,如果連無機物都無法交流的話,要想和有機物搞好關係是不可能的。這是非常顯而易見的真理。為什麼之前都沒有注意到呢——?

我迅速來到旁邊的公園,坐在沙地上開始了冥想。

我注視著公園中央長頸鹿模樣的遊樂設施,一邊坐禪,一邊進行著腹式呼吸。

我「一、二」地數著自己呼吸的次數,讓自己意識的活動慢慢停止。

深入禪定狀態後,連長頸鹿道具都應該可以做到心靈相通的。通過禪的能量突破主題與客體之間存在的無法逾越的障壁,領悟到梵我合一的話,我就能成為戀愛覺者,成為任何人都願意與之相處的超級受歡迎人了。(譯註:在印度教中,我指的是自我內心的靈魂,梵是指宇宙的超越本體和終極實在。梵我合一是人類的最高境界)

可是……或許還是太不擅長戀愛了。不管我在公園裡發幾個小時的呆,還是沒有聽到長頸鹿出一聲。我漸漸想睡覺了。最後還出現了許多不能言說的悲傷想法。「我到底在做什麼無聊事啊」「再怎麼給文章取材也不能」「老家的父母要是看了文章該怎麼想啊」。

時間已經到深夜零點了,樹木在寒冷的風中靜靜地搖動著。

以坐禪姿勢盯著長頸鹿的我面前,有一對野貓母子經過。在遙遠的另一邊,還能聽到暴走族喧鬧的聲音——

「……嗚嗚」

好冷。

在各種意義上都好冷。

實在太冷了……可是就在我認為「不行了,不能再做這麼無聊的事情了」要站起來的時候,我對自己行動的虛無感到害怕,就在那時「交個真正女朋友」的意志瓦解了。

「——!」

一陣極其強烈的風吹過,公園裡的樹木一起搖動著枝葉。

因為通宵冥想而身心疲憊的我,忽然襲來了一陣強烈的既視。

啊啊——是啊。

以前,我也曾經在夜晚和長頸鹿面對面。

夜風凜冽的夜晚——明亮的月夜——

在那一夜,大學三年級的我比以往更加錯亂。

*

也就是說我快要完蛋了。

去學校覺得麻煩,可是也沒有其他事情要做,當時的我就不斷過著睡了起來然後又睡過去的生活。

就這樣,我終於滿腦子都是「如果通過這種菌系植物的強大力量,或許可以開啟出色的感悟也說不定。這樣我或許就會湧出去學校的動力了」的天真想法了。我輕易就在網上訂下了當時非常流行的『迷幻蘑菇栽培工具』。

很快我就用現金付了三千元拿到了一個小包,按照詳細說明的說明書上所說,我用酒精將塑料瓶消毒,然後將腐葉做成的土壤塞滿其中,將穀物培養基設置好,蓋上鉛箔做的蓋子,放在陰冷的地方。然後過了不到一周,可愛的蘑菇就長出來了。我的心情既激動又雀躍,而最初的目的「開啟覺悟,成為真正的人類吧!」則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

本來我在小時候就對精神藥物展示出了濃厚的興趣。

——多啦A夢的秘密道具中有一種叫『臍氣』。只要通過肚臍注入氣體,就可以感受到無與倫比的極樂滋味,就是一種強力藥物。沒想到多啦A夢用這種氣體,將附近幾百個小學生都染上了藥物中毒。大雄和小夫都變得沒有這種氣體就生存不下去了。女生因為犯了葯癮,居然願意讓男生掀裙子。(譯註:『臍氣』出自『多啦A夢』單行本第25卷。作者記憶有誤,是小夫和胖虎將道具搬到了空地上供大家使用,後來大雄發現了問題,所以並沒有上癮)

可是他們沉溺在藥物中的表情,是無比快活的幸福。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便堅定地下定了決心,「好,我長大之後也要做出用糟糕的藥物,讓自己快樂起來!」這小時候的夢想在我20歲時便實現了。再也沒有比這更高興的了。

我完全忘記了上學的事情,從早到晚的注視著蘑菇的成長。我向蘑菇的精靈祈禱「快長大啊」。蘑菇似乎是聽到了我的呼喚,過了幾周之後蘑菇就成長到可以吃的地步了。我用摺疊刀將20公分左右長的蘑菇收割下來,切碎成小塊之後扔到杯麵里去,煮熱之後美味地享用了。

自家制的生蘑菇效果確實是非常強烈。只過了十分鐘,我的知覺就完全產生了變化。伴隨著對時間的感覺和視覺的歪曲,我失去了對世界構造的自然理解,最後連與物品之間的語言聯繫都瓦解了。

人類是能夠用語言將物品分類的生物。比如說椅子是『椅子』,桌子是『桌子』——

但是,當用致幻劑,也就是幻覺劑的效果切斷了語言和事物之間的聯繫時,人就可以以嬰兒的目光,詩人的目光看待世界了。

當桌子剝離了『桌子』這個意義時,在那裡的就已經不是桌子了。

那是『存在』。那已經是只能成為存在的東西了。而且擁有和一切存在相同的美麗。單單只是在那裡而已,一切都是同樣的美麗。

來,只要精神地揮揮手臂走到夜晚的公園去的話,那裡正是讓人屏息般的夢幻世界,啊啊,多麼美麗,多麼藝術啊——我注意到的時候,眼前出現了坂口安吾口中的「文學的故鄉」,中原中也口中的「語言無法形容的世界」。(譯註:中原中也(1907-1937年),日本著名詩人、歌手、翻譯家。)

在空中不斷生長的樹木充滿了生命力,公園正中間的青白色街燈將一切都照得閃閃發亮。每當被風吹動就會笑得沙沙作響的樹木和長頸鹿都向我微笑,溫柔地輕聲對我細語。

「瀧本君,你最近怎麼樣了?」

「一、一點一點地前進著」

「累了就到這裡來吧。我們大家都等著你」

長頸鹿微笑了。迪斯尼風格造型的長頸鹿小姐是一位睫毛很長的女性。我跨在笑得非常燦爛的她身上,正式開始了幻覺的旅程。這是非常棒的藥物。我在地上目睹了天堂。

2

但是物極必反。

窩在屋裡,一周吃兩次蘑菇的我,漸漸地只能體驗到惡性迷幻旅程的感覺了。「去死吧!」「下地獄吧!」「再也沒辦法擺脫了!」,大腦一次、兩次,幾百次地陷入了不斷旋轉的大恐慌之中。(譯註:惡性迷幻旅程(バッドトリップ)是指吃了迷幻藥之後的出現的噩夢般的幻覺體驗。)

——啊啊,當然,蘑菇完全沒有錯。與煙酒相比,幻覺劑的壞處是完全沒有的。如果將神聖幻覺劑用於逃避的話,肯定也只是受到一些懲罰而已。可是當時的我知識儲備有點不足。我就像一個愚蠢的宇航員一樣赤手空拳地進入了蘑菇的世界裡。那是明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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