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窮鳥入懷

石田三成在佐竹義宣的陪伴下抵達宇喜多府邸時,字喜多秀家與上杉景勝已恭候多時。二人都綳著臉,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們既同情三成的遭遇,又甚是為難。

「毛利大人也已知會了,只是還未到。看來,事情果真如小西大人所言啊。」秀家讓閑雜人退了下去,方道。他認為,他若不能打破僵局,眾人會更為尷尬。秀家年僅二十八,所思亦是年輕之人的心思。

三成默默看著景勝。上杉景勝年已四十有六,比毛利輝元年輕兩歲,在五大老中排在輝元之後。「事已至此,我們決不能坐視不管。」景勝似故意說給義宣聽。

「大人明鑒。」義宣探身附和道,「當前,最重要的乃是保護治部大人。」

「是啊。流言甚囂塵上,加藤等人定不會善罷甘休。」

「我們該如何是好?」

「我看還是先求得內府諒解,讓內府出面向加藤等人施壓,這樣或許還有迴旋餘地,除了內府,天下無人能平息此亂。」景勝提議道。

「我也這麼想。一旦事情鬧大,內府也不好說什麼。不如,今夜我就陪治部大人趕赴伏見暫避,大人意下如何?」義宣望著三成。

「這倒也不失為對策。」景勝道。

「只要治部大人不在大坂,此亂就會暫時平息。然後,再由上杉大人、宇喜多大人、毛利大人共同出面,請內府斡旋,如此一來……」

輕蔑與憤怒之火頓時在三成心底燃起。佐竹義宣的確是在為他擔心,這份情義,三成頗為感激。但不難發現,義宣似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家康身上,指望家康出面來平息局面。事情果如阿袖所言,要麼向家康屈服,要麼置身家性命於不顧,同家康決一死戰……若再不下決斷,三成將永遠為世人嘲諷。

「治部大人,今晚就同我一起趕赴伏見吧,您意下如何?」義宣道。

三成皺眉笑道:「雖說人各有志,但這話聽起來總有些本末倒置之感。」

「本末倒置?」

「為何一切都要由內府來決斷?內府本來就在暗地裡煽動加藤諸人,想除掉豐臣氏的頂樑柱,我憑何要請這種人斡旋?」

「這麼說,治部大人不欲去伏見?」不等三成回答,景勝插嘴道:「治部大人言之有理。可大敵當前,唯有先到伏見去暫避,方能保證安全。」

「您這種說法讓三成深感遺憾。」三成慷慨激昂道,「若是殺人如麻的亂世,則另當別論,如今天下一統,我憑何要懼怕那些目無法紀、結黨營私、圖謀不軌的暴徒?」

「道理是這樣。可是,若治部真和那些暴徒拚命,有個好歹,豈不因小失大?故,先到伏見避一避吧。」

「我知大人是為了三成,可我怎能畏難而逃,到底也是五奉行之一啊!」三成故意寸步不讓——若驚惶失措,向家康求助,將會給自己留下一生都抹不掉的恥辱。

「治部無論如何都不離開大坂城?」景勝道。

「我並未說決不離開大坂。我的意思是,若有必要,我便和那些暴徒刀兵相見。此時不挺身而出,將來以何面目見天下人?」

「那你打算如何?」

「三成已想好,我的領地就在近江,因此,我要設法回去。當然,在趕回近江途中,順便去伏見也不難……」

聽了三成之言,佐竹義宣有些發獃,「請恕我先打斷一下。治部大人既然這般想,就好辦。總之,先趕到伏見,再到內府在向島的府邸暫避。此前不也如此嗎,正因為治部大人一直待在大納言府中,他們才沒敢怎麼樣。」

「佐竹大人,你說話要注意些。我並非因為懼怕那些暴徒才到大納言府邸。我是為了豐臣氏的前途,擔心大納言的病情才日日守護。沒想到你居然如此認為,實令人失望!」

「恕我失言!」義宣怕愈辯愈急,率直道歉道,「那就請快動身。我已經著人備好了船隻……」

「且等。」三成轉向景勝,「若上杉大人也同意,三成就只好先到內府處走一趟。當然,我並非前去避難,也非去求救,內府乃是煽動暴徒作亂的主謀,我乃前去申斥……你們有何異議?」

景勝綳著臉不言。

「難道不是?明知內府乃暴徒主謀,卻還要到他那裡去避難,豈不成了世人眼中的『窮鳥』?三成不是連這點道理都不懂的傻瓜。我要堂堂正正前去責問,以三大老五奉行總代表的名義,前去責難於他,讓他命令七將停止暴亂……哼,我並非無路可逃的窮鳥,而是勇往直前的猛禽。您以為呢,上杉大人?」

景勝看也不看三成,道:「好。總之先避免騷亂。」

到了面前,三成果能以這樣的態度對待家康嗎?景勝深感懷疑。

三成看了佐竹義宣一眼,才坦然站起身,「我再說一遍,三成絕非因為懼怕那些暴徒才躲避。希望諸位一定要清楚。」說完,他轉向秀家,尋求贊同。

真不愧是治部少輔!秀家感慨地仰望著三成,年輕的他,哪能察覺三成的苦惱?

義宣也鬆了口氣,道:「那麼,送治部大人去伏見的任務,就交給義宣了。上杉大人、字喜多大人,我們先告辭。」言罷,恭敬地施了一禮,立起身。

從大門出來,天空已被厚厚的雲層遮蔽,一顆星辰也無,暖融融的微風一陣陣吹拂過來。

「是南風。運氣不錯,正好順風而下。」義宣邊跑向河道,邊喃喃自語。

三成不答。

在眾人的面前顯出鴻鵠之志的猛禽,實則一隻無處可逃的窮鳥,終要躲到家康羽翼之下……三成非常浦楚,除了伏見,自己已無處見容。正因如此,他的心緒毫不輕鬆。

「所有船夫都是親信,請大人放心。」義宣站在岸上,向漂浮在黯淡的水面上的一隻載重約三十石的船揮了揮手,那船立刻靠到岸邊,有人把踏板架到岸上。

「河道上有無異樣?」

「啟稟大人,一切正常。」

「那就好。今日有重要的客人,行船定要多加小心。」

「遵命!」船頭的武士應一聲,義宣又簡單交代幾句,便催促三成趕緊上船。三成默默等船夫把踏板收進船里,盤腿坐在鋪著毛氈的桅杆下。

船離開河岸,耳邊傳來船槳輕輕划水的聲音。三成渾身僵硬:他一生歷險,卻從未如此驚慌。那個他最為痛恨之人,身體肥碩、全身散發著鯢魚氣味,如今,竟要靠此人的庇護……家康的家臣能讓他和家康見面嗎?是否有暗殺者舉刀相向?抑或與家康見了面,也會在返回時遭遇毒手?

「治部大人,您冷嗎?」聽義宣一問,三成才發現自己像是在發燒,全身汗濕。

「不冷。只是風有些熱,出了一身汗。」

「治部大人,我還是覺得,咱們最好不要主動惹怒內府,無此必要啊。」

三成不做聲。

佐竹義宣亦怨恨家康,乃是因他和家康領地相鄰。這一點跟肥後的加藤與小西的不和十分相似。鄰居強大,會對自己不利。但這不滿一旦表現得太露骨,反而會驚醒熟睡的獅子,終致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因此,義宣與三成的友情自然也有限度。他無非想通過三成,適當地牽制家康,而三成也是暫時把義宣看作盟友。當然,一旦雙方發起決戰,這種關係自然會發生變化,只是義宣目前還沒看清三成的決心。

先把治部少輔送到家康處,假如家康責備他義宣思慮不周,就這樣回答:「內府差矣,若把治部留在大坂,極有可能引發亂事,才特意將他請到貴府。當然,一切全憑內府處置了。」這樣,也許義宣反而會成為親自拘捕三成,並將其交給家康的功臣。

船隻進入伏見向島,已是第二日破曉時分。確切地說,乃慶長四年閏三月初四晨。義宣先下了船,將三成到來的消息告訴本多佐渡守正信。義宣究竟是如何說的,三成無從得知。他只知道,義宣絕不會說自己是來申斥家康的。

得知三成到來,德川府的氣氛突然緊張起來。

「看來治部是被嚇糊塗了,竟然主動送上門來。」

「真是飛蛾投火。」

「好不知羞,竟厚著臉皮來投奔?」

這樣的對話在府里隨處可聞,也早在三成意料之中。

佐竹義宣和本多正信一起出現在碼頭,三成昂首挺胸走下船來。

「原來是治部大人,真沒想到,快請。」比家康長四歲、年已過六旬的本多正信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微笑,神色似有些驚訝,又似一切在預料之中,令人暗自驚心。但三成也已料到。

「我有秘事要見內府面談,煩大人前去通稟。」

「我家大人現正在會客,請治部大人先在客房稍稍歇息。」

正信回首一句話便把佐竹義宣打發掉了,「您遠道而來,辛苦了。請回吧。」說罷,他在前為三成帶路,假惺惺笑道:「向島的府邸真不愧是太閣大人千挑百選的地段,真是不錯的要塞。」

本多佐渡守素有德川智囊的美稱,年輕時就曾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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