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壯士烈死

德川家康別了前田父子,回到藤堂高虎府邸時,已是申時四刻。利家把家康送至大門,再三叮囑利長兄弟,一路嚴加防範。

「阿松,我累了。人一累極,腦中就會一片混沌……真是可怕!」病魔已經把利家折磨得連坐起來都甚為艱難了。利家拖著沉重的身子,好不容易回到房裡,氣喘吁吁,連話都說不出來。

阿松夫人忙讓利家坐到卧床上,搬來扶幾讓他靠著,輕輕為他揉起背來,旋道:「您現在就歇息嗎?」

「不,再坐片刻。」利家靜靜把拳頭抵在額上,彷彿在傾聽從遠處傳來的聲音,良久,道,「阿松,剛才在大門處,我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若是家康亦故去便好了。」

「您在胡說些什麼啊。」

「因此,我才說,人一累極會胡思亂想。我嘴上分明令人加強戒備,可心裡又想:要是三成忽然襲擊,把家康殺了……」

阿松驚奇地睜大眼睛,不言。丈夫最厭惡陽奉陰違,今日竟說出這等奇怪的話來。

「我已經把家中的事託付給家康了。」

「我已聽利長說了。」

「不,我要對你說一件不能讓外人知的事……把事情託付給家康之後,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可是我又想,若三成把家康除掉,那我就……成佛了。」

阿松不答,依然靜靜為利家揉背。把一切託付給一個自己想除掉的人……阿松深知丈夫一生忠厚正直,正因如此,她更加痛苦。

「我正如你所說,其實是一個惡人,不念誦佛經,定去不了凈土。」利家言罷,立刻閉上了嘴。儘管如此,家康平安的消息未到,他始終不肯睡下。

「內府哪裡也不去,明日一早就乘船返回伏見。一切安排都已就緒。」

聽了利長兄弟的報告,利家究竟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悵然若失?阿松夫人很想知道。他不再斥責人,勸他服藥也乖乖喝下。或許,他正在心中默默誦經。

三月二十一,乃是家康返回伏見的第十日。此日,利家忽然令阿松為他書寫遺言。

這日和往常一樣,前田府擠滿了前來探病的客人。其中,既有真心為利家憂心之人,也有居心叵測,想視利家病情,以定日後如何下注之徒。並且,這些人不約而同分成兩派,分坐到兩個房中,實是耐人尋味。當然,三成幾乎寸步不離。

「卧床這些日子,我想起了太閣。太閣的心,既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但無論如何,我的遺言必須讓你先聽。」

阿松強裝笑顏,道:「我一定會照您的遺願去做。」

利家仰卧在床上,輕輕閉上眼睛。阿松拿來紙筆,坐到利家枕邊。

「第一,關於孫四郎……」微微睜開眼,利家笑了笑。孫四郎便是利政。可他剛一說到利政,似又想到了別的事情,「阿松……我唯一比太閣強的,就是能讓你給我代寫遺言。」

「您又說笑。」

「不,這不是說笑。我從心底里感激你。」

「快說正事吧,您說我寫。」

「對……孫四郎,先讓他到金澤去。把一萬六千人一分為二,一半駐留大坂,金澤的人馬悉聽孫四郎調度。」

利家恐為此煞費苦心。阿松生怕自己誤解了他的真意,一邊確認,一邊執筆記下。利家說,把一萬六千人馬一分為二,分駐金澤和大坂,大坂當然歸利長指揮,金澤城的八千人則由利政指揮,並由宿老筱原出羽和一名利長的心腹輔助利政。其次,金澤城中金銀器具等一切財物,甚至文書,全部讓與利長。故,利長於三年之內,切不可有返回加賀之念。

病床上的利家前思後想,把將來的局勢看透了:近三年之內,天下定會發生大亂,此後方能安定下來。

阿松從頭到尾又給利家讀了一遍,利家忽然又道:「還有一條。」他霍然睜開眼,眸子里燃燒著奇怪的激情。阿松不禁毛骨悚然。

前邊兩條,利家常對阿松說起,阿松並不覺意外。可餘下的一條,阿松卻猜不出來了。利家的眼神令她不安。

「對,還有一條,必須加上去。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告訴他們兄弟二人,萬一發生大戰,無論敵情如何,一定要率先殺出領內,禦敵於門外。一旦讓戰火燒到領內,我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利家凄涼地久久凝望著屋頂,「信長公從起家到歸天,從未束手就擒,他總是主動發起進攻,每每得利,這一點切切不要忘記……好了,就這些。」

阿松屏氣凝神,一一記了下來。

無疑,最後一條乃是前田利家對昔日的回顧,是對當年作為信長公勇武侍童時代的留戀。萬一發生大戰,千萬不要等敵人來進攻,而當率先出兵,在他國領內展開決戰,這便是前田利家的決心。利家究竟想和誰決戰?這無疑是阿松憂心的,但她又不敢輕易詢問。她知,即使問了,利家恐也不願回答。否則,在家康回訪時,他也不會把孩子們相托。

寫畢,利家過目。此時,他眼裡熊熊燃燒的鬥志已漸漸熄滅,表情恢複了往日的平和。「我總以為太閣愚鈍,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阿松不答,把遺書接過來,放入文書匣底層。

「我終於明白,人無所謂大小強弱,大家都一樣。」

「當然。因此眾生才平等地皈依佛祖啊。」

「又是佛祖……」利家嘟囔了一句,露出一絲苦笑,「現在人間已經是春日了,可我……」他感慨萬分,閉上了眼,「我耳邊總是刮著蕭蕭秋風,我獨自迎著秋風……身邊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呵呵……那是因為大家都對您敬而遠之。」

「是我妨礙了他們升天的路?」

「您既然明白,不久之後就會前去迎接他人升天。」

「哈哈……還是得到了你的安慰。好吧,我先行一步,待到你動身時,我就來迎你。」剛說完,利家便發出了呼嚕聲,似是安心而眠了。

之後的利家顯得更加平靜,只是忽而激切,再追加些遺言,最後,已經加到了十一條之多。當然,都只不過是前邊三條的註解。

從三月二十一到閏三月初三,前田利家日漸消瘦下去,彷彿會永遠安靜地沉睡。三月二十八起,親人都不再外出,探視的親戚朋友擠滿房間。

身為武將,大納言卻可以平靜地臨終,在亂世,這種情形並不多見……人們都在議論此事,言語中流露出羨慕之情。利家十三歲就上了戰場,經歷了無數腥風血雨,光與敵人短兵相接、浴血奮戰、死裡逃生的戰役就不下九次,隻身斬掉二十六位敵將首級……利家可謂戎馬一生。若是命運不濟,或許他早就曝屍沙場了。可最終,他卻能領一百五十萬石,位至大納言,最後在榻榻米上平靜逝去。受人羨慕乃是理所當然。

閏三月初三,利家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兩手抓向天空,大喊大叫。阿松大吃一驚,忙按住他的肩膀。「怎麼了,是不是做了噩夢?離天明還有一些時辰呢。」說著,她拍拍手,讓人端來湯藥。

利家究竟在叫喚什麼,阿松未聽清。但緊接著,他的身體像大蝦一樣彎曲著,不斷咳嗽起來。

「快把湯藥服了,止止咳嗽吧。」阿松急道。黎明時分寒氣逼人,她命人把利家常穿的長罩衫拿來,披在他身上,把湯藥端到他面前。可利家卻忽然一把抓過葯碗,摔在了榻榻米上,「阿松,匕首!」

「匕首……您要做什麼?」

「你管不著!拿新藤五國光來……」利家忽然瘋了一般,探出身子,從枕邊的刀架上取過匕首。

阿松以為利家尚未從噩夢中醒來,拚命抓著他的胳膊。難道,他夢見黑白無常、牛鬼蛇神來找他索命了?

「您冷靜,莫要怕。做噩夢很平常,不要怕。」

「放……放……放開!我錯了!我悟了……」

「不,您沒錯。年輕時您馳騁疆場,是作下了一些可怕的罪孽。可您看這個……」阿松取出為丈夫縫製的白壽衣,在利家眼前晃了晃,「您看這個,穿上這件壽衣,就能進入極樂世界。您不要怕,安心念佛就是。」

利家瞪著阿松,停止咳嗽,嘴角流下兩條黑色的血線,呼吸也愈來愈微弱,讓人毛骨悚然。他不是在做夢……瞬間,阿松明白,他一定還想說些什麼。

「您怎麼了。您想說什麼?」阿松慌忙為他擦掉嘴角的血,把嘴貼到利家耳邊,大聲呼喚。利家睜開充滿血絲的眼,死死盯著阿松。他想說什麼,可舌頭已經不聽使喚,神志似也亂了。

「你定定神,慢慢說。」阿松又一次在利家耳邊輕道,想悄悄把他手中的匕首奪下。

瀕臨死亡的重病之人,斷不能手持利刃,弄不好還會誤傷阿松。可阿松剛一碰到他胳膊,利家就像遭刺一般,使勁把她的手甩開,「不要碰我!新……新藤五國光……」

「都什麼時候了,您還拿著刀幹什麼?」

「新……新藤五是……我……我利家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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