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臨終謀國

豐臣秀吉的葬禮於慶長四年二月圓滿結束。作為前關白,秀吉獲賜「豐國大明神、國泰佑松院殿雲山俊龍」之號,功過是非均已隨他而去。人世間又迎來一個櫻花爛漫的春日。

歷經七年的戰事結束了,前田利家和德川家康握手言和,葬禮方得以順利舉行。故,在這個春天,人們都可悠然賞花,祈禱天下太平。可塵世間芸芸眾生的煩惱和恩怨,果真就此平息了嗎?

小西攝津守行長的府邸築於淀川左岸一片開闊高地上,兩邊分別是石田三成和前田利家府邸。這日,河岸上泊了兩艘淀屋家來賞花的船。

表面上是小西行長邀豪商前來賞花,可從船上下來的人卻非商人。最初下來的,乃是毛利輝元和字喜多秀家二大老,接著為微服打扮的長束正家、增田長盛和前田玄以三奉行。在小西家老南條玄宅和小西隼人的引領下,五人徑直消失在了深宅大院中。

此時正是三月十一,剛過巳時。在幽深的小西府中,一身便服的主人小西行長和先來一步的石田三成正恭迎五人到來。和風送暖,天空中漂浮著淡淡的雲彩,在這明媚春光的映襯下,河岸牆邊栽種的二十多株八重櫻顯得更加絢爛多彩。

「這是從山城老家移植過來的,過不多久,棣棠花也要開了……」行長一邊寒暄,一邊走到前廊,把眾位客人迎接進來。室內早已擺好了精心準備的膳點,室外的櫻花已開了大半,爭奇鬥妍,正是賞花的絕好時節,然而,客人們卻熟視無睹。

「淺野大人還是沒來啊。」剛一落座,三成便道。

「說是病了,可派人一打聽,居然是到前田大人府上去了。」

「唔。這麼說是為了內府。」宇喜多秀家不快地吐出一句,看了一眼上座的毛利輝元,輝元一言不發。秀家只好把視線轉向三成,「內府的船隻已出了伏見吧?」

「正是。跟細川幽齋藤孝同船,正順流而下。」

「幽齋?這麼說忠興也同船?」

三成笑著搖搖頭,「忠興早已提前去了前田府上。他此次讓父親幽齋同船,恐怕是為了避免懷疑,想以父親為質。」

「那麼,內府今夜下榻何處?」

「藤堂高虎府上。」三成應道。

小西行長笑了,「住在藤堂府中?看來內府氣數已盡。隨行人員一定不多。若我們包圍藤堂府,再放一把火……」

但無人附和。

三成正在冷靜地琢磨行長的心思。家康到前田府上探望了利家病情之後,要在藤堂高虎府中住一夜,因此,可以趁機包圍藤堂府邸,放火燒死家康,此乃神不知鬼不覺。雖然小西行長說話時漫不經心,他的心思卻一覽無餘。不管他是出於何種目的,他憎恨家康、對家康抱有敵意,毋庸置疑。卻無人隨聲附和,難道是聚集於此的人當中,有人對家康心存恐懼,抑或是心向家康?或認為此事並不那麼簡單,抑或是覺得此舉根本無濟於事?

從一開始,三成就從沉默不語的毛利輝元眼裡看出了他的顧慮。輝元如今一心整治領內,卻又擔心引起三成反感,把他變成敵人,因而模稜兩可,保持緘默。

三成想的是,前田利家之死確定無疑。既然利家已不可能再抖威風,就必須在大老中另選一人代替他輔政,最好的人選當然是毛利輝元。三成本希望今日有一人能夠臨席,此人便是上杉景勝。可上杉景勝剛從越後轉封至會津,取代了蒲生氏,雜事眾多,無心應對此事。因此,三成希望上杉能派家老直江山城守來。太閣在世時,山城守便是上杉氏陪臣,深得上杉信任。不料,山城守卻以主公患了風寒為名,未能前來。三成對此甚是憂心,一旦在席上說出此事,恐怕會令其他人不安,故,他對此隻字未提。至於宇喜多秀家,從他最初的話中就不難判斷,他是和三成一條心,這也讓三成安心不少。

五奉行中,極有可能站到家康一邊的,就是今日未出席的淺野長政。

三成在心裡冷靜地計算著己方的實力:

石田三成二十五萬石(佐和山)

增田長盛二十萬石(大和郡山)

長束正家六萬石(近江水口)

前田玄以五萬石(丹波龜山)

小西行長十八萬石(肥後宇土)

宇喜多秀家四十八萬石(因山)

合計一百二十二萬石。加上小早川、吉川等毛利氏的二百多萬石,己方實力就和家康不相上下了,若再加上杉景勝的一百二十萬石,即可穩操勝券。若這些人團結一致以抗家康,此前那些倒向家康的人,自會慌起來,又回思太閣舊恩,必動搖家康根本。這便是三成的算計。

只有捨生忘死,才能贏得立足之地。從前的三成,總有諸多不滿,常常怒氣滿懷,而愈急躁則愈是破綻百出,結果無謂地浪費了大量精力。現在他清醒了,驚奇地發現,一旦下了決心,此前那些招自己憎恨之人,現則一個個成了難得的盟友,變得異常重要了。

「我們各自出些兵力,在藤堂府上酒宴結束之際,突然發動襲擊,諸位意下如何?」看到沒有反應,行長又問一遍。

三成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了,若連最熱心的盟友都不響應,就太不像話了,遂道:「關於此事,諸公必不會坐視不理。既然內府違背了太閣遺訓,若他不向大納言俯首認罪,我等絕不能饒恕他。」

「沒錯。」秀家也點頭。

「可是,後來究竟如何呢?越州忠興和主計頭清正等人竟使出種種伎倆,欺騙大納言,最終把大納言誘騙到了伏見,導致世人以為我們主動向內府認錯,醜態百出,真是悲哀啊!」由於怕自己失態,三成刻意頓了頓,平靜一下,方繼續道,「不僅如此,連個招呼都不與我們打,便把向島的府邸送給了內府……這次內府前來答禮,我們決不能掉以輕心。設若……」說到這裡,他緩緩掃視了眾人一罔,「若他巧言欺騙病重的大納言,糾集起人來,尋事端把我們的領地收了,那又當如何是好?」

「我們絕對不許!」行長插了一句。

「但,加藤、淺野等人都被內府籠絡……這種事,他並非做不出來。」

「這倒是啊。」行長又道。

三成繼續道:「因此,內府此次留宿藤堂府,可謂天賜良機!」

看見仍無人回應,行長有些急不可耐,道:「近幾日,我發現眾位的反應實有些遲鈍!勝券在握方才行動,世上哪有這等好事!俗話說先下手為強,若想等內府破綻百出,純粹痴心妄想。正如治部大人方才所說,他留宿藤堂府,對我們來說,絕對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若是住在城外,我們焉能動作?」

聽到行長少見的一番慷慨陳詞,一直沉默不語的前田玄以看了看增田長盛,道:「我本奉命守衛伏見,此次特意前來,竟聽到這種意外之語,不是勉為其難嗎?」

增田長盛尷尬地把臉扭到一邊。前不久,三成還只是一再強調家康的橫暴。可不知從何時起,他已是「非除掉家康不可」了,而今日竟要動手。長盛覺得,從一開始,三成就把他們巧妙地引誘到了一個大圈套中。

這一點,從前田玄以的慌亂中不難看出。玄以本在守護伏見城,此次特意趕來,定是想趁著家康親赴大坂的機會,和三大老五奉行一起前去拜謁秀賴,向秀賴表明忠心。因此,當話題忽然轉到如何除掉家康,他的不解情有可原。

雖如此,長盛卻無法和玄以一樣對三成的提議提出質疑,因為此前他已以一個奉行的身份向三成許諾,願和其同心同德,同進同退。

「你不是早就承諾過要和我同生死,共患難嗎?」就在四五天前,三成還慎重地問他。當時長盛斬釘截鐵答覆:「毋庸置疑!」現在看來,那是他的失誤。他當時誤以為是三成天生爭強好勝的脾氣在作怪,便不假思索地應了。

看到長盛把臉扭到一邊,玄以便轉向三成,「愚以為,內府讓細川幽齋同行,不過是想排遣寂寞……忠興早已趕赴前田府,估計他將會和利長共負警戒之責。當然,德川氏必定準備充分,既然決定在藤堂府上住一宿,藤堂也決不會袖手旁觀,定會加強戒備,因此……」

話音未落,三成便揮手阻止了他:「玄以的意思,是我們絕不能對敵人掉以輕心,偷襲之事宜暫緩?玄以,儘管我方才的話有危言聳聽之嫌,可這絕非為了我一己私利啊。」

「是。這全都是為了幼主。」秀家打圓場道,「正如二位所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旦讓內府返回伏見,我們所能做的,就只有兵攻伏見城了。」

一直沉默的增田長盛這時才插上一句:「長束大人是什麼意見?」

長束正家看上去也頗為狼狽,他慌忙把視線轉到一邊,眼露驚慌。看來,對於三成的強硬態度,正家比長盛還要不安。他尋思良久,方巧妙回道:「我想先聽聽玄以的高見,再作決定……」

對於眾人不痛不癢的態度,三成略有不滿。若有可能,他真想讓七家聯手,今夜就對家康發動襲擊。一旦行動起來,便有辦法讓上杉加入。這樣一來,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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