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石田劫數

這日,石田三成少見地喝多了。在一旁為他斟酒的只有阿袖一人。剛才還濟濟一堂的石田重臣島左近、舞兵庫、橫山監物、喜多川平右衛門等人,早就被打發了去。

他和家臣仔細研究了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送來的消息,沒有一件事讓他省心,直想借酒澆愁。

「把從主君處領來的俸祿節餘下來,積累財富,這不啻盜賊手法。」三成平常總這樣豪言壯語,以一介從不吝惜的武士自居。可今日,他卻因此事把家臣罵了個狗血噴頭。事情是由喜多川平右衛門而起,喜多川無意間把堀尾吉晴透露的一些話告訴了三成,立時讓他火冒三丈。

原來,吉晴曾嘲笑三成不吝俸祿之為為小兒之見,道:「德川乃是出了名的吝嗇之人。他家臣的俸祿遠比其他大人的家臣要低。可是他的家臣卻都心服口服,甚至不惜性命效忠,這究竟是為何?治部少輔給予家臣的俸祿倒是十分優厚,可是得到了什麼?想用金銀和祿米收買家臣,是對有氣節的家臣的侮辱。治部竟然連這一點都想不到,真是小兒之見啊!」

聽到此話,三成勃然大怒,當場對平右衛門就是一頓呵斥:「多管閑事!你胡說什麼,快滾!」

這一聲呵斥,與其說傷了平右衛門,不如說傷了三成自己。難道他果真有靠利祿收買人心的卑怯想法?想到這裡,他終於受不住了。「夠了夠了!都退下!」他怕自己更控制不住,遂喝退了眾人。廳里只剩下阿袖。

沉默中,三成愈來愈痛楚:沒想到讓加藤和細川二人暗算了,居然讓他們把利家帶到了伏見,連向島的太閣別苑都拱手送給了家康!當然,開始提出來的是淀夫人,接著,長束正家和增田長盛等人也插嘴。這些人都遭到了三成的呵斥,可是沒想到這一次卻是利家的決定,既然是利家作出了決定,三成就無可奈何了。正因如此,他的憤懣才無處發泄,便朝阿袖大聲道:「你臉色怎麼這般難看!女人應該常笑才是。」

「呵呵。」阿袖笑了,「因為大人不笑,奴婢也不敢笑。如果大人要我笑,我便笑。」

「你也怨恨我?」

「不敢。」

「你不怨恨我?」

「是。奴婢已把怨恨和笑全都忘記了。」

三成使勁把酒杯扔到食案上,低低呻吟一聲。阿袖則若無其事撫摩著酒壺。三成從她的表情中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壓力,深感意外:難道我石田三成竟是這樣一個膽小鬼……他又煩又怒,五內如焚。

「阿袖!」

「大人?」

看到阿袖依然淡淡的,三成放下酒杯,翻開膝頭的文書。繼利家拜晤家康之後,在生駒、堀尾、中村等三位中老的斡旋下,雙方互換了誓書。三成手中這些文書,便是誓書的副本。於今觀來,事情的發展完全背離了三成的初衷。誓書內容如下:

〖一、婚姻之事,早巳遞交請求文書,如今誤會消除,諸事無虞。然,為免類似事件,日後務必小心謹慎,法令不可一日或忘。

二、太閣法令及十人(五大老、五奉行)聯署誓詞,不得有違。如若違反,一經發現,當即合議論處。

三、如所祈願,合議者以仁為本,當事之人亦不應懷恨在心。如有誣陷之舉,應仔細查訪,論罪處罰。

如若與以上條文相違背,則請按北靈社起請文上卷處罰條令,接受處罰,謹記。特立此約。

慶長四年二月初五〗

文卷後,除了前田玄以、淺野、增田、石田、長束五奉行的署召,四大老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上杉景勝、毛利輝元也依次署名。當然,這是九人交給家康的誓書。第一條就令三成火冒三丈。

「婚姻之事,早已遞交文書,如今誤會消除,諸事無虞。」可笑!世人見了,還以為是九人聯袂署名向家康遞交謝罪文書,真是軟弱之極!

可這卻是得到了利家首肯的八人的意見。當然,三成並不贊成,但無計可施。他瞥了阿袖一眼,又拿起另一份文書,這是家康交給九人的誓書。

「這第一條的文字,你會讀吧?」

「不會。」阿袖答道。

「反正你是必死之人。我不妨讀給你聽。你聽著。此次婚約,經請求已獲允准……你知道他所說的允準是何意?質問之人全都惶恐不安,而犯錯者居然振振有詞。三成能不著惱?」

阿袖發現三成額頭上青筋暴露,滿臉殺氣。

「難道世間竟這樣?太閣歸天還不到半年……」

三成揮動著拳頭,阿袖則默默把酒壺推給他:「那大人為何也在上面署名?」

「署名?」

「大人的署名也在上面。既然大人也署名了,就當爽快地履約才是。」

「我爽快履約?」

「是。就連奴婢這一介女流,一旦意識到不能活著走出這座府邸,就不再牢騷滿腹。大人身為男子,竟如此瞻前顧後,猶豫不決。」阿袖犀利辛辣之言,讓三成啞口無言。她又道:「來,奴婢給大人倒酒。」

「阿袖……你,真是一個可怕的女子。」

「不,不是奴婢可怕,是大人愚蠢。」

「對石田三成敢這樣說!還從無人敢在三成面前這樣說話呢。」

「那是因為他們都怕死,一個人將生死置之度外了,還會撒謊嗎?」

「你的意思,是說三成還不願捨棄性命?」

「豈止不想捨棄生命,大人還野心勃勃呢。」

「嗯?」三成火冒三丈,回頭望了望刀架,又咬牙切齒端起酒杯,「在你眼裡,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在別人眼裡也是!」

三成低吟一聲,許久說不出話來。看來,這女人確是不想活了!

「大人難道還未意識到自己想除掉內府,並取而代之的野心?」

「你給我住口!這不是野心,這是為報太閣大恩。」三成斥道。

阿袖點點頭,「果真如此,倒好了。」

「哼!」

「為了報恩而除掉內府……若真是這樣,大人就該下定決心才是。」

「我早就下定決心了!」

「那為何還拖泥帶水?若已下定決心,無論寫給別人什麼,別人寫給自己什麼,全都是一紙空文,大人怎能被它約束呢。」

「一紙空文?」

「是。阿袖也曾寫過不下四五十份誓書呢,若不寫,人便不應。撒謊多是權宜之計。寫一紙空文,事情就解決了,世上哪有這等好事!」

此言一出,三成覺得內心生痛。阿袖說得一點不假。太閣臨終時讓眾人所寫的誓書,根本無一絲效力,只令些許活人以誓書、遺言、法令等為幌子,專為自己牟利。

三成又回頭看了一眼刀架。若握刀在手,他定會把眼前的阿袖一劈兩半。雖殺氣騰騰,他卻終是未起身取刀。

這女人固然可恨,可她的話一語中的,讓三成懂得,大器之人應甩掉虛偽,赤裸裸向敵人挑戰。

「阿袖!」三成忍無可忍,一把揪住阿袖的黑髮,狠命地拖住她,「我讓你自作聰明!讓你……自作聰明!你怎知我要這麼做?」三成一邊狠狠搖晃,一邊怒吼。阿袖儘管撕心裂肺般疼痛,可還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任由他撕扯。「若不打你一頓出氣,我非殺掉你不可!你懂嗎?我沒去取刀,而是揪住了你的頭髮……我豈能容忍我手背叛我心!」一番折騰之後,三成鬆開手。

阿袖則完全癱軟在地,臉貼著榻榻米,一動不動。她有感情,有愛憎,有恐懼,也有憤怨,可這一切都被三成掌握在手心。

「倒酒!」三成道,「我不殺你了!快給我倒酒!」

阿袖緩緩站起身。她看都不看三成一眼,只是機械地遵照吩咐拿起酒壺,給酒杯斟滿酒後,竟低聲笑了。

「你覺得可笑?還想向我挑釁?」

「不,奴婢是在笑自己。」

「嗯?」

「我並不喜大人,可還是像一個把全身心都交給了丈夫的妻子,拚命向大人進諫……」

「還在自作聰明!」三成厲聲阻止,一口把杯里的酒飲盡,「倒酒!」

阿袖又面無表情、規規矩矩給三成倒酒。

「阿袖,我知你的脾氣。你一定還有什麼話想說。痛快些說完,立刻滾開!」

「滾……從這裡?」

「不,從這座府邸。這些錢是給你的。」三成伸手取過一個匣子,徑直扔到阿袖面前,三個布包當即從匣中滾落出來。

阿袖盯住三成。她的眼神毫不迷惘,依然充滿敵意。她朝三成靠了靠,可怕的眼神始終沒變,「大人是不是想聽聽,奴婢有什麼話要說?」

「我知你肯定有話。」

「不只是想聽奴婢說什麼,作為補償,大人還想救我性命?但大人想差了,若是那樣,奴婢什麼也不會說。」

「你不想活命了?」

阿袖冷笑一聲:「大人連一個煙花女子的心思都讀不懂,居然還想覬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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