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前田忠心

前田利家少見地在本城哄著秀賴玩了一個多時辰,方退了出來。前田府緊靠西苑,在西苑大門右手,離秀賴住處只有幾步。

回到家中,利家許久不言。

從慶長三年秋末起,前田便咳得厲害,痰多。曲直瀨玄朔診為癆病,肝肺有大疾。秀吉逝去,令利家病勢越發沉重。還是在清洲城信長公帳下時,秀吉便是前田親密無間的朋友,後來秀吉變了,變成利家景仰、畏懼的一介豪傑。他的確不同尋常,身上擁有安撫天下的巨大力量……可是,這樣一個秀吉面臨死亡時,卻變成可悲的凡夫俗子,讓人不忍目睹。這無疑給利家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人生真是變化無常啊!

利家生性耿直,秀吉之逝給了他致命的打擊,他日漸消沉,身心俱疲,最後竟大病纏身。

今日在本城,秀賴一直纏著他,一口一個「爺爺」。每當秀賴這麼喊,他心裡便一陣陣發涼。不知是誰教的,秀賴最近一直把利家叫「加賀的爺爺」,把家康呼為「江戶的爺爺」他聲音清脆,模樣天真可愛。每聽他喊一聲,利家就心頭髮熱,不由得想掉淚。

儘管如此,利家卻像被抽去了主心骨,渾身無力,這究竟為何?

有時,利家甚至能聽見地底下的秀吉在說:「秀賴就拜託你了,拜託了。」秀吉是反覆說著這些話死去的,弦外之音似就是:「利家,這就是人生的真面目。你不久之後也會這樣死去。」這留給了利家無盡的恐怖和傷感。

利家正在房裡歇息,從加賀前來探病的夫人阿松興沖沖送來了湯藥。「今日咳嗽少了,真是太好了!」

阿松剛說完,利家便忍不住,扭曲著臉斥道:「哪裡是少了!是我一直在忍著。你不要多言。」

阿松爽朗地一笑,為利家揉背。夫妻一起生活久了,女人就會了解丈夫的每個心思。利家從來不會喝斥人,他能不加遮掩地斥責的,這個世上恐怕只有阿松……阿松默默等著利家喝湯藥。她明白,自己若在利家喝第一口葯之前就說話,會影響丈夫的心情。可如他喝了第一口,自己還不開口,利家又會責怪她無情。利家的這點小脾氣,早已被阿松摸透了。

「幼主心情如何?一定非常高興吧。」

「是啊。今天拚命纏著我,還問為何一連五日都沒去看他。」

「太頑皮了,怎能老是那樣糾纏您呢?」

「胡說!」

「什麼?」

「什麼話!孩子糾纏的並不只我一人,家康也一樣。小孩子就是喜歡纏著人不放。」

「您又怪我了。」阿松嗔道,旋又若無其事地問,「搬到大坂的日子定下來了嗎?」

「定下了。正月初一……是我定的。」

「新年?那太好了,真是可喜可賀啊!」

「有何值得慶賀的?女人們就喜歡說好聽的。你這麼一大把年紀,還說這種話?」

「年紀大些,就不算女人了?」

「不要胡扯。我說,朝鮮的戰事也結束了,就定在元旦搬遷吧,可是內府卻說要等治部回來再作決定,我一怒之下就定了下來。治部算個什麼東西!」

「啊,怎這麼說!」

「哼!本來內府也不喜歡治部,可現在,像是畏懼治部似的。治部這廝,每日從博多派使者來,聲稱只向我一人彙報……真是一刻也不能讓人放心,此人野心勃勃。」

「大人何出此言?」

「太閣大人故去當日,他嘴上說要瞞著世人,卻特意趁黑跑來,說這事只告訴了我一個人。」

「難道您不滿他這樣做?」

「你知道什麼!他嘴上說只告訴我一人,其實他又跑到家康處,說了同樣的話。我同內府談起才知道。這種小把戲,我前田利家怎能允許?」

「治部竟然施這種小伎倆。」

「阿松,你好生記著,黃泉路上無老少……我絕不讓孩子們被他這些小伎倆欺瞞。待治部回來,我要好好教訓他一頓!」說著,利家輕輕閉上眼嘀咕道:「是三千,還是五千?」

「大人說什麼三千五千?」

「我是說,搬到大坂之後,分配給利長以保衛幼主的人數。我可是受太閣臨終之託,身負重任啊。」

阿松不言,利家在思考大事時,她從來不去打擾。阿松深深緬懷著他們曾經的幸福。丈夫年輕時心急氣盛,卻為人厚道。他從不玩弄陰謀詭計,這在阿松看來,絕非因為他因循守舊,也非出於對主君的忠誠之心,完全因為他本性單純,關鍵時刻絕不患得患失。隨著年歲的增長,他愈加純樸執著,最終成為正直穩重的長者。

從前作為右府近臣,利家也是出名地粗暴野蠻,可現在,當年與他同帳為職之人,幾乎都不在人世了,取了天下的太閣也歸天了。他近日不時悲嘆人生苦短,嘆自己肩負輔佐懵懂幼童秀賴的重任,須參詳是非。

嫡子利長當然是要放在大坂了,那麼利政和利常呢?阿松正想到這裡,聽利家又道:「阿松,利常是不是太年輕了?」此時利家的聲音已不再像剛才那樣嚴厲,變得極為虛弱,是擔憂之聲,「我想來想去,總是放心不下。倒是不用擔心利長了……」

「是啊。」夫人使勁點頭,卻在思量別的事——到底怎樣才能讓丈夫安下心來?

其實,人的力量終究有限。這並不是灰心,而是對人生的深刻洞察。當一個人感到末日快要來臨,就會主動將生命融入自然,開闢一條永生之路。阿松覺得,丈夫其實根本用不著如此憂心,只要保持從前的樣子就可以了。他們從未犯過大錯,才有了今日的前田大納言、今日的前田夫婦。無論利家如何煞費苦心、精心安排,秀賴也無非一個六歲幼童,既不懂得辨別賢愚,也不懂得康健與病患……

「看來還是得給利長五千人馬。萬一有事,在效忠幼主的人趕來救援之前,也可抵擋些時日。」

「當然。」夫人又一次隨聲附和著,有意無意轉移著話題,「回想起來,我們夫妻也夠和美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話!傻瓜才會思量這種事。」

夫人依然心平氣和地向丈夫靠了靠,「可是,一想起太閣和幼主,我便先想起這些。」她有意提高了嗓門,「太閣為懵懂無知的幼主費盡心思,我們則為了太閣的囑託,考慮如何安排自己的孩子……和太閣不同的是,我們有幾個好孩子。您說呢?」

「哦?」利家又一次瞪起眼珠子。他明白了夫人的意思,嘖嘖苦笑了,「你怎又說教起來了?」

「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所以,大人不要為孩子的事太費心了……」

「這些我當然知道。」

「既然知道,剛才為何還那樣嘟嘟嚷嚷,發泄不滿?我們的孩子都很好,故,您應該換換腦筋。若太閣大人也有像利長這樣的兒子,他定安心去往極樂世界。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那倒也是。有利長這樣的孩子,天下就不會有任何騷亂了。」利家嘆息一聲道,「阿松,你知世人是怎麼評說的嗎?」

「您指的是什麼?」

「天下有三位喜歡說教的多嘴女人。」

「我不明白。」

「你莫要裝傻。第一位是右府的濃夫人,第二位為太閣大人的北政所,第三個,便是你了。你說的話,就是我的意見。咱們家是女人說了算。」

「怎麼能這樣說!既如此,我倒要好好說一說了。」夫人忽然認真起來,綳著臉,端然而坐,「若把二位夫人和我等同視之,大人就錯了。」

「你的意思,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女人?」

「不,二位夫人都無子嗣,所以更擔心家族的未來,才會想方設法插手政務。」

「你以為自己默默不語,就沒有插手政務?」

「大人好像誤解我的意思了……我膝下兒女成群,他們都很招人疼。不錯,太閣大人寄予幼主厚望,可是,我是女人,對孩子的喜愛遠勝過太閣。」

「你說什麼?」

「我必須深明大義,不能發牢騷。」

「愈會說話了。從今往後,若是牢騷話,就要閉嘴。」

「是,今後我會注意分寸。只是,大人也要注意。」

「你存心找茬?」

「不。既然連我都要少向孩子們發牢騷,大人更要少為幼主犯愁。不讓母親抱怨幾句,實在殘酷。但只是因為一個母親發了幾句牢騷,就說到天下女人多嘴,真是可笑之極……」

「你果然口舌伶俐。」利家似非妻子的對手,在夫人連珠炮般的緊逼下,他已弄不懂她究竟在說些什麼,「你的意思是我只牽掛幼主,連自己的孩子都給忘了?」

「是,正是。」夫人痛快地點了點頭,「至於石田治部、細川等人的孩子們怎樣,我不知,但像前田大納言這般人,難道一點也不能忍耐?」

她又把話題岔開。「您生氣了?那我向大人致歉。大人身為五大老之一,人生的反覆無常,恐怕已司空見慣。還請大人莫再勉強自己,順天意行事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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