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命運的模型 第一章 奇幻的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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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御坊安朋有著極端的性格。跟犀川創平和喜多北斗同年的他,看起來較為蒼老。跟那兩人再仔細相比,他頭髮的絕對量(在這裡指的是體積或重量)也稀少許多,因此,大御坊的額頭顯得比較寬。平心而論,脖子以上給人的基本印象,還是符合一般三十幾歲的樣貌。論體格,並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特徵。個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雖說比犀川和喜多來的結實,客觀來說也是被歸類成中等身材罷了。即使是大御坊安朋被當成一種生物刊在圖鑑上,有可能依舊找不到任何個人的特徵。

不過,所謂性格極端的印象,卻是非常強烈。常言道「人不可貌相」,不適用在他身上,他是屬於從外表便能推測內在性格的那種人。這種鮮明的不協調感,就像是咀嚼混著碎鋁箔的口香糖一樣。我們可以說,這個不協調的人格是大御坊安朋刻意裝出來的。

大御坊安朋身著全黑的西裝,足下蹬著一雙高跟的長靴。這不是普通的全黑西裝,正面有裝飾用的縫線不說,側身還畫著顯眼到近乎愚蠢的植物圖案。另外,胸口部分還有個形式乖張且立體感十足的刺繡。下半身則更是誇張,他那條緊身又泛著光澤的褲子,充分表現出「黏液質」(注一)的特性。整體而言,這實在是套叫人難以形容的衣服,大概是拿弗朗明哥舞者的舞衣來縫合的程度才能呈現這般誇張的艷麗吧。之所以用「大概」一詞,是因為犀川也沒有實際看過「眾多弗朗明哥舞衣縫合的衣服」的經驗。

視線帶到大御坊安朋染成淡茶色的短髮,有如調配失敗的沙拉醬般泛著一層油光,搭配那對散發庸俗光芒的大耳環,更是雪上加霜。

犀川雖然有些期待這些裝扮其實是某個遠方小國的民族服飾,但是這份希望似乎有些渺茫。

看到好友帶來的這個男人(沒錯,毫無疑問是男的),簡直像是宇宙魔術師(如果真要取名,他會取『仙女座牛仔』這個稱號),犀川創平一瞬間想出了六種可能性。

1 他大概是不怎麼漂亮的反串美人,雖然難以置信……(這樣矛盾的形容能否成立,以及在不被批評為性別歧視的前提下,可否通用於現代社會……都還是問題)。

2 喜多在夜生活里認識的專業人士。(雖說如此,究竟是何種專業,他也不願去多想。犀川不常跟喜多一起出去,所以經常一個人去喝酒的喜多,可能熟悉某個犀川所不知道的世界)。

3 他可能在某個地方演出類似星際大戰的科幻音樂劇(如果他穿著輪鞋的話,可能性也許會更高一點)。

4 他本身就是具有廣告機能的專業人士。講得更明白一點,他從事刻意的,人造的廣告工作,類似步行霓虹燈或是行動看板那樣的形態。(不過,由於宣傳目的並不明確,似乎不能成為職業行為)。

5 顯而易見這是一種逃避人生的行為,不然就是一種反動,目的在於利用個人的偏差行為招致社會大眾反感。(如果真是如此,這種抵抗方式也實在太可愛了)。

6 不符合以上1到5的情況。(他有預感這可能是最危險的情形)。

正確答案,看來是第6種情形。即使犀川對這種常態之外的人已經相當有免疫力了,仍不禁有點頭痛起來。這可能是因為犀川知道大御坊被琢磨成這副德行前(是啊,已經磨到發亮了)原來的樣子吧。當你認識的人已經完全變了樣時,應該也無言以對吧。

這是一個知情反而受害的最佳範例。

「犀川,你還記得人家嗎?」大御坊問。雖然以男性的聲音來說已經相當高亢,但聽起來也不會特別像女人的聲音。

「我記得。」犀川面無表情,只是稍微揚起嘴角來回答,「不過,看到現在的你,好像從前的回憶,全都付諸流水了。」

「那個時侯的事,我光想到就很不好意思,所以拜託你趕快忘了吧。」大御坊露出令人發毛的微笑。

難道現在就不會不好意思嗎?犀川差點脫口而出,但這種話不但對朋友有些失禮,而且服務生也剛好送咖啡過來,他只好隨著口水把話一起吞回肚子里。

犀川默默地點了煙。

犀川和喜多以及大御坊,是那古野市內一間私立男子中學同一期的同學。在國中和高中這六年間,三個人只有同班過一次。

在犀川的印象中,大御坊曾經是個成熟認真的男孩。雖然他現在的本質也許仍是個成熟認真的男人,但以一般的評價來看,現在的他實在是個脫離常軌的人。

「我被這傢伙叫住時,也嚇了一大跳。」喜多邊拿起杯子邊說:「這個樣子實在讓人沒辦法馬上認出來。我當時還在想這是何方神聖呢。」

「因為喜多和犀川完全沒變呀。」大御坊笑了。

「你一直都待在那古野?」犀川問。

「不,我之前都在東京。嗯……回來應該有五年了吧?」大御坊的頭微妙地傾斜著。一定是每天晚上都在鏡子前用量角器練習吧。犀川覺得,大御坊並不會令人感到噁心,他是很逗趣的一個人。

時間是星期六的下午二點。不管是周末還是平日,對犀川創平來說,沒有多大的差別。差異只在於周末可以免除外在的諸多干擾,安靜的校園讓他更能集中注意力在本來的工作上而已。

犀川和喜多都是在國立N大學上班。兩個人也都是工學院的副教授。由於犀川和喜多分屬建築系和土木工學系,研究室又相隔遙遠,所以並不常見面。

犀川今天一如往常地在研究室里悠哉地工作。當喜多打電話來時,因為剛好是中午,他以為喜多只是想邀他一起去學生合作社吃飯。

「我剛好碰到一個老朋友,相信你看到也一定會嚇一跳的。下午有空嗎?」喜多問。

他應喜多的邀請,開車來到他們三個人現在所在的地方,位於新幹線千種站附近一棟玻璃帷幕大樓,三人待在一樓有間叫做「NO廣場」的咖啡廳。

喜多北斗是犀川的好友,朋友之中只有他跟犀川最親近。不過,對犀川而言,所謂的好友,並沒有多大的意義,在犀川心中,也從來不覺得喜多是不可或缺的。基本上從人際關係這個角度來看,犀川確實是個無事一身輕的人。

犀川幾乎不曾主動約喜多出來見面,都是喜多單方面打電話來。他打電話來,大多是為了沒什麼意義的事而找他。這個大嗓門的好友,似乎刻意要在犀川面前展現他平易近人,表裡如一的單純性格。人一旦到了犀川這種年紀,身邊就完全看不到像喜多這樣單純的人。這種單純,就像從前塞在抽屜里的賀年卡一樣,是丟了就忘,要找卻又再也找不回來的東西。

喜多有時會邀犀川去看電影或舞台劇,有時則會借書本、CD或遊戲軟體給他。犀川平時沒什麼特別嗜好,但基於對朋友最低限度的禮貌,不曾拒絕喜多的邀請,喜多借他的東西,犀川也會大概瀏覽一遍。雖然犀川本身沒有意識到,不過喜多的存在,確實是一扇能讓犀川與外界保持接觸的貴重窗口。也許,喜多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會如此關照這個自閉成性的朋友吧。加上兩人的專業領域非常接近,使得喜多和犀川平時的對話,可以有百分之九十都繞著數值解析方法的話題打轉。至於剩下的百分之十,是喜多善變的個性,讓話題變得多彩多姿。喜多的善變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喜多變化多端的功夫至少比犀川高出三級。

這個名為喜多北斗的人,比起犀川,算是一個交遊廣闊的男人。尤其是跟異性交往的經驗,跟任何一個男人比較,表現都是十分突出。可是,到目前為止,喜多介紹給犀川的幾個朋友,卻連一個女孩子都沒有,全都是男人。今天他帶來的這位名為大御坊安朋的人,在某種意義上,勉強算是喜多精心挑選出來的。想到這裡,犀川不禁在心中對這個可笑的想法報以微笑。

關於大御坊安朋的職業,喜多說是「作家」,大御坊則自我介紹是「創作者」。雖然他好像很有名,但一般人所說的「有名」,這個形容詞對犀川而言是完全沒有價值的。廣義來看「創作者」一詞,則人類所有的職業都可以算是「創作者」的一種,而狹義來看,卻又沒有比「創作者」更不像職業的職業。犀川心想,也許在這兩個定義之間維持不上不下的位置,就是成為「知名創作者」的必要條件吧。

「事實上,我和大御坊啊……」喜多一隻手在自己和大御坊之間來回指了指後說:「有同樣的興趣呢。」

隔壁桌的四個年輕女孩,這時突然變得鴉雀無聲。

「啊,這樣啊……」犀川吸著煙,微微眯起一隻眼睛。「那我還真的不知道呢。」

「啊……創平,你可別誤會了。」喜多連忙往前探出身子。

大御坊一隻手拿著DV,將鏡頭轉向喜多。

「喜多……笑一個。」

「我就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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