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黑暗之中,東方的山脊上隱約浮現出微弱的紅光。
黎明前夕,一夜之中最漆黑的時間。
城市如死寂一般安靜。
沒有任何活動著的事物,也聽不到任何動靜。這是萬物都沉睡在各自夢境中的時刻。
傑內特正在這樣的城市中漫步。
在一座廢墟之前駐足。
這裡原本也許是一座大宅邸吧,然而如今僅僅是一堆瓦礫而已。簡直像經歷了無數的炮擊,被凄慘地蹂躪至面目全非。
她踏足進廢墟之中,細碎的牆壁殘片便隨之「喀琅喀琅」地墜落在地。
【——這附近就可以了吧。】
少女立於延綿鋪展的瓦礫中央,在確認四周無人之後,小聲地自言自語道。
調整呼吸,將意識向自己身體的深處集中。
——這個身體里積攢著「異物」。
在不屬於骨、肉、皮膚、筋脈以及血液的某處,黑濁污泥般的某種東西正在積蓄。它被稱作夜之軟泥——會將這個世界侵蝕得面目全非,是一種抽象化的劇毒。
她從中僅取出一小瓢。
咚。
腳趾尖輕觸地面。
如同為與這細微的衝擊形成共振一般,她將從自身內部取出的夜之軟泥釋放在了外界。又如同在繪畫上用刷子反覆重疊色彩一般,周圍環境的色彩逐漸沉澱。
【——「獨立於無盡荒野,人始覺所處之地。」】
張開薄唇,編織出這些句子。
【「唯佇立之石碑,方能靜守未來」】
大氣微微震動,空間整體性質發生變化。
用夜之軟泥在「世界」之上塗繪出薄薄的「異世界」。然後在用遵循特定規則、包含詩韻的言語來定義出有利於自己的「異世界」。
這就是少女用的所謂魔法的具體過程。
【於純白畫布之上,描繪雪景——】
注入力量,說出命令的語句。
轟隆,周邊的大氣開始脈動。
如同因風波粼的湖水,景色開始搖動。
瓦礫、木材、地表,如同串珠一般被解開,逐漸融化。
響起像是敲擊玻璃窗一樣的聲音,景色開始裂開。
簡直就如同被撕裂丟棄的繪畫一般,夜之廢墟的景色逐漸粉碎。
然後在其內側,一副與之迥異的光景逐漸展開。
這裡已經不再是廢墟了。
是被冰冷的白色牆壁包圍的房間。也許原本是用於舉行大型會議的地方吧……細長的大理石桌脫身於黑暗,映入眼帘。
一名少年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極為特別的紅髮上覆蓋著灰塵,身上學術院的制服多處殘破,平日常戴的黑邊眼鏡也不知掉落何處。
那名少年正在消失。
身體從一端開始正逐漸分解成七色的光粒,左腿與右臂已經嚴重崩壞。尤其是右腕,已經消失至肘部附近。但卻沒有流出一滴血,少年臉上也沒露出痛苦的表情。這幅破滅的光景太過於虛幻,以致無法讓人產生現實感。
仔細一看,那名少年的手臂中抱著一名少女。
那是一周前的傑內特自己。纖長的銀髮以及勉強套在身上的學術院女子制服都被血濺滿。她正一臉痛苦的閉著眼睛,身體一動不動,靜靜地沉睡在流卡懷中。
【……流卡】
傑內特自言自語道。
向前邁出一步。
她伸出手,卻又在即將碰觸到少年之時停下了動作。指尖的動作顯現出些微的猶疑,隨後便收了回來。
現在眼前的這幅光景,已經是不復存在的過去了。現在已經再也無法碰觸到那份溫暖。而且已發生的事情就如同覆水,即使窮盡所有手段也不可能再收回來。
少年坦然一笑。
他的嘴唇動了動,說出了幾個詞。就在這個瞬間
咣啷—
如同用斧頭強硬砸擊鐵棒所產生的尖銳聲音。
隨之而來,傑內特感到頭部受到如同被猛烈毆打般的衝擊,視野被染成雪一般純白,踉蹌地跪在地上。
然後,她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再處於回憶場景中,而是廢墟的瓦礫之上。
輕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追溯到這裡已經是極限了,嗎?
傑內特體內寄宿的琥珀的畫廊,具有很強的回想性。這份力量可以讀取出人以及場景的過去,將之重現。
然而這份力量並不是萬能的。
它就像是遙望星空的望遠鏡一樣,僅僅是胡亂向上仰望的話,並不能捕捉到星星。要首先掌握目標星的準確位置,並正確操作望遠鏡才能看到想要的景象。
而且,如果再現場景中有極端強烈破壞性的夜之軟泥發動的話,【琥珀的畫廊】便不能將其再現。這恐怕就像是用望遠鏡觀察太陽一樣,被太陽光灼傷的眼睛,很難再繼續觀察之後發生的事情。
總之,現在只能肯定一件事。不管自己在這裡多麼努力,也沒法知道羅傑、克里斯多夫以及流卡的行蹤。
【看來沒那麼容易啊。】
傑內特略顯焦躁,將腳邊的一塊小石子踢開。
†
追尋著必須完成之事而活了二百年。
因此,現在所度過的時間,也一如既往的感覺很差。
†
回宅邸的途中,她順道去了早市。
不過因為時間尚早,集市裡人還不多,但是氣氛已經很熱鬧了。四處都響起很有氣勢的叫賣聲,顧客與商販之間的討價還價,附近的主婦們聚在一起的雜談……游弋在交錯紛飛的群聲之中,傑內特緩緩向前邁步。
忽然,她注意到令自己在意的氣味,在一家攤販面前停下腳步。
這是……記得是,沒錯,以前曾經吃過一次。這是只有佩魯塞里奧和多斯的西部才有栽培種植的某種水果。這水果有一種獨特的苦味,雖不能讓人覺得好吃,其味道卻令人記憶深刻。
在這裡能夠見到還真是難得。
她開始回想水果的味道,並決定試著用其製成果醬。
接著便向埋頭讀報紙的中年男子店主輕輕招手。
【店主,請問——】
【那個,請問一下。】
與傑內特同時,旁邊的另外一名少女也向中年男子打招呼。由於聽見幾乎同時響起的二重音,店主面帶驚訝地從報紙里抬起頭。
【不好意思,是我先——】
傑內特看向旁邊的少女。
是認識的面容。
【不,我才應該說抱歉,您先來吧——】
鄰旁少女也向這邊看過來。
【咦……傑內特、小姐?】
【愛麗絲,今天學術院放假嗎?】
【是的,現在是考試結束後的短假。傑內特小姐你怎麼樣,比如傷勢之類的?】
傑內特露出苦笑,
【不用擔心,與之前說過的一樣,已經徹底痊癒了。】
【不可以逞強哦,那麼嚴重的傷,肯定不會這麼快就治好的。】
【不,我是說真的……】
【不行,我不信。有逞強的體力雖然是件好事,但也不能因此就不顧身體狀況,這樣不會有好處的。】
【不是的,真的是真的。】
正當傑內特用強調語氣打算說服愛麗絲的時候,
【——有什麼需要嗎,兩位小姐?】
聽到店主略帶嘆然的聲音,兩人同時轉向前方。
【啊,是的,那個,傑內特小姐你先請吧。】
【不,我是後來的,還是你先吧。】
【不不,請不用在意,你先來。】
【不不,不用管我,你請吧。】
【……兩位不會是都打算只問不買吧?】
她們聽到店主說出略感冷淡般的話語,便立即同時說出「不是的」「不是這樣」。
隨後又互相看看對方。
兩人同時嘆了口氣。
對於傑內特而言,這名叫愛麗絲的女孩是個比較難以應付的對象。
這個女孩有著與流卡不同類型但同樣十分難以琢磨的倔強性格。
本來至今為止,自己一直是被敵意、隔閡以及警戒心包圍而生活過來的。因此,對於愛麗絲這樣毫無戒心地向自己表示友好的對象沒有免疫力。很自然地,傑內特所使用的交談話語以及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