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臣秀吉聽人讀完給天竺王回函的草稿,下令準備出兵後,便去了淀城。
京城的暑熱總是使秀吉不舒服,他情緒也很不安定。今春德川家康回江戶的同時,奧州南部信直一族的九戶政實在糠部城舉起叛旗。秀吉只要一想到這個,便覺心中不快,於是派家康前去平亂。當然,只派家康不能讓人放心,他又令外甥羽柴秀次、蒲生氏鄉、伊達政宗、上杉景勝等隨去討伐。六月,伊達政宗攻下宮崎城,可是,由於政宗和蒲生氏鄉之間依然存有芥蒂,秀吉也不敢疏忽大意。
對馬守宗義智曾特意去了一趟朝鮮,和朝鮮國王進行交涉,國王卻回答:不能帶領他們去大明。與朝鮮為友,借道進入大明國,與以朝鮮為敵長驅直人,其難易差別自如天淵。國內的人也都不贊成出兵,堺港人乃至側近的石田三成,都有意阻止他。鑒於此情,秀吉不能不對宗義智的交涉產生疑問:那廝難不成只說些討好朝鮮國王的話?宗家本來就和朝鮮有頻繁的往來,對義智而言,朝鮮乃是重要的客商。他果真會把自己的話原原本本轉達給朝鮮國王?秀吉愈想愈疑。而且,義智的岳丈乃是小西攝津守行長,行長在秀吉和堺港人面前各有一套,或許他除了看重交易的利益之外,還對自己取締洋教反感呢……這些問題老在秀吉腦海里盤桓。
由伏見搭船到淀城,進城時,日已西斜。河上還有風,可是下了船,又如回到了蒸籠里。
「趕快去抱少主。」秀吉起初令自己不要這麼叫,可是,不知不覺,他認為把鶴松叫「少主」是理所當然的。老年得子,使他再疼愛鶴松不過。
抵達城中,秀吉很快進入了內庭。鶴松丸七月已兩歲零兩月。他的身體不很強壯,正月病了一場,不過現已恢複了健康,正在咿呀學語。秀吉故意讓出迎的侍女們放慢腳步。他來到帘子外時,忘我地叫了一聲,就一步跨進了房內。但理應歡呼著迎過來的鶴松,此時竟躺在床上。而眼睜睜望著他的淀夫人,則臉色蒼白。
「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秀吉驚道。
仔細一看,不只是淀夫人,連出迎的侍女們,臉色也異乎尋常。孩子病了!鶴松額頭上滿是汗水,那張沉睡的臉猛地刺痛了秀吉的心。「這……究竟是怎……怎回事?」秀吉大驚,「哪裡不舒服?是受風了,吃壞了,還是著了寒?侍醫呢?我說過,千萬要小心啊!」
秀吉摸摸鶴松的額頭,發現在發燒,便大叫起來,對負責守護的石川豐前守光重道:「少主什麼時候開始發燒的?」
「今日午前還無異狀。」
「什麼時候睡的?」
「午飯什麼也沒吃,在下覺得奇怪,就趕快叫來太醫,可是少主當時沒有發燒,也沒有咳嗽,腹中也正常。」
「太醫怎麼說?」
「說不是生病,可能是累了,讓他睡一覺就好。」
「為何不告訴我?」
「派人去了,可大人已經在半路上。」
「夫人!」秀吉轉向茶茶,「你認為怎樣?」
「妾身不放心,不知該怎麼辦。」
「少主沒有緣由地生病,你竟毫不知及?」
「沒有。他午前還很有精神,坐著玩木船啊。」
「不是吃壞肚子,也不是著涼嗎?」
「不是。」
「那就是被誰詛咒了。要不就是死靈附體。趕快叫太醫來,去叫!」
石川光重出去以後,秀吉又伸手摸摸愛子的額頭,「唔!好像不發燒了。」
這時,饗庭局向前道:「大人!」
「怎的了?」
「請您召太醫來,讓他們去神社佛堂祈禱。」
秀吉冷哂:「這麼說,你認為是死靈附體?」
「是,奴婢心裡很清楚。」
茶茶吃驚地看了她一眼。只要生病了,女人們就喜歡求神,這一風俗源遠流長。其時已有西洋醫術傳入,本土醫術也受大明和朝鮮的影響,已經出現了曲直瀨等名醫。可是,只要查不到病因,人們就立刻聯想到死靈附體。
秀吉苦笑著轉向饗庭局:「你說什麼?」
「不是死靈,是生靈的怨恨。」
「生靈的怨恨?這個世上有人恨少主?」
「是,難道大人不這麼認為嗎?」
「哼!」
「大人想,由於少主的出生,受威脅最大的人……」
「嗯?」秀吉蹙起眉頭,「你是說北政所詛咒了少主?」
「沒有!北政所為何要……在大坂的時候,她就很是疼愛少主。」
「那還有誰?」
「這……」
「啊,你是說秀次?」
「不,這……」
「若少主沒有出生,秀次就可以繼承家業——他詛咒少主?」
「不,這種可怕的事……」
「那麼是誰?」秀吉沉默了。他已經想到了一個人。茶茶到淀城,以鶴松生母的身份集秀吉寵愛於一身之前,秀吉最寵愛的是京極龍子,她現被稱為西丸夫人。她姿色勝過茶茶,教養和才氣更不在茶茶之下。秀吉這麼想著,並未再追問下去。即使不是這樣,他也想到各寺院神社去祈禱。
正在這時,石川光重帶著號稱國手的丹波的近藤桂安來了。桂安自今春以來,就一直陪鶴松留在淀城。他立刻膝行前來,為睡著的鶴松把脈,口中道:「哦!發燒了。」
「發燒?」秀吉慌忙又摸摸愛子的額頭,「哦!比剛才更燙,這是怎麼回事?」
桂安慎重地歪著頭號脈。
「桂安,怎樣?」秀吉又著急起來。
茶茶屏息注視著桂安,石川光重和饗庭局也如僵了一般,一動不動。兩個侍女掌了燈,蚊香的煙緩緩流泄在已暗下來的室內。「抱歉,請把熏香拿走。」桂安道。秀吉好像這才發覺似的,暴躁地說:「對咽喉不好!誰說要點熏香的?」
侍女慌忙撤下熏香,桂安恭恭敬敬對秀吉施禮道:「可能是麻疹。」
「麻疹?」
「男左女右,只要把脈,便可知病情輕重。」
「哦。」
「先看風關,如正常,則無病,就算有異常,病情也不會很嚴重。再看氣關,如有異,病情就嚴重了。而命關失常,則表明病危,已到生死關頭。」
「少主到底如何?說吧。」
「他生來體弱,因麻疹而生的熱很難散發,因此鬱結五內。」
「有發散之葯嗎?」
桂安很慎重回道:「沒有別的法子,萬一誤診,就無藥可救。因此,除了小人之外,希望大人還能叫板坂釣閑、岡重家、曲直瀨玄朔、半井瑞桂等同來瞧瞧。」
「好!豐前,馬上派人去大坂,把增田長盛、前田玄以也馬上叫來,下令即刻到天下諸寺神社祈禱。快!」命令完之後,秀吉又道,「在眾人到來之前,不會發生急變吧?」他面色如鉛,汗水涔涔。
淀夫人看樣子像是要昏倒,或許是秀吉的到來,反使她軟弱下來。茶茶雖沒對秀吉說過,卻對兒子體質贏弱一清二楚,她常常擔心兒子養不大。
茶茶一直害怕祖父和父親之靈憎恨秀吉和信長,會在某個地方詛咒她和秀吉所生的孩子。饗庭局就是知道茶茶的心思,才不說死靈,而提生靈。若是活人,就沒什麼好怕的。可如是死靈作祟,祈禱就可解決問題嗎?人的宿命真是奇特。
茶茶正這麼想,鶴松的小手突然捏成拳頭,痙攣起來。
痙攣好一陣子才停止,鶴松依然是微微發熱,呼吸似有困難,使得秀吉和茶茶憂心不已。鶴松丸睡著了,可是他的父母睡不著。他們認為,這個閉著眼睛的小生命,正努力地與什麼格鬥著。最後,痙攣雖停止了,鶴松丸卻沒有醒過來。就這樣過了一夜。
天快亮時,京城名醫陸續來了,都是擅長為小兒看病之人。他們洗凈雙手,一起靠近鶴松。依板坂釣閑的建議,灌腸後,取出了腸中的污物。玄朔、瑞桂、重家、桂安一起會診。大家緊張地檢查污物,表情嚴肅。可還是不知鶴松為何會突然變得如此無力,沉沉入睡。
「不是吃壞肚子吧?」
「不是。」
「那麼,除了疲勞,實無別的理由了。」
「但不能讓他這樣下去,一定要讓他喝下藥湯。」
秀吉也逐漸陷入和女人們相類的混亂了。起初,為了讓女人們放心,他打算去神佛面前祈禱,可最後決定派增田長盛和前田玄以負責此事。
「春天時,應在何處祈禱?」
「京城內外的神社佛殿,奈良的春日神社、與福寺、高野山等處,都去過了。」
「好!不必等少主痊癒,份例就先給好了,等痊癒以後,再添一份送去。」
「是!」
「近江木木本的地藏寺如何?」
「聽說那裡供奉有守護小兒生命的地藏本尊。是嗎,饗庭局?」
「是。朝倉家曾經供奉過,請一定要去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