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關白東巡

豐臣秀吉心情愉快地聽黑田孝高稟事,身邊,是召喚而來的淀夫人。她雙頰如酡,嬌艷無比。在旁掌燈的,則是服侍淀夫人的饗庭局。

「哦,氏政果真是這麼說的?」秀吉在小田原城內的下處,聽人稟報氏輝和氏政切腹自殺時的遺言,神色從容自在,毫不驚訝。

天正十八年七月初五,北條氏政、北條氏輝、松田憲秀、大道寺政繁等人,同意秀吉的條件,決定開小田原城門投降。初六,德川家康率兵進城。初七,諸將進入家康的營地,家康則於初十親自巡查小田原城。

家康在巡查之時,氏直屬下一些得以倖免的族人,已投奔了瀧川雄利。城內的氏政、氏輝則移往醫士安棲的住宅,於十一日切腹自殺。切腹之時,氏政毫無悔意,高聲咆哮:「羽柴秀吉遲早會步我後塵。人生不過一夢,有好夢,也有噩夢。到最後,人人都是一死。」

黑田孝高不懷好意地將詳情稟報給秀吉聽,秀吉卻並不在意。「這不過敗者的哀鳴!他是沒有好夢之人,是不是,夫人?」他對此一笑置之,繼續高興地談論著即將前往鎌倉、在八幡神社祈求武運,及前往奧州諸事。只是,他心中卻無表面那般快活。

當年,秀吉得知柴田勝家自焚,或是織田信孝自刎之時,都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人生如夢,難以捉摸,誰能把握去來呢?氏政切腹自殺使他產生了從來不曾有過的奇異聯想——一個妝飾得甚是華麗的年輕武者,坐在榻榻米上,盯著插在腹部的短劍。這名年輕武者,有時像是在內海野間御堂懷著對秀吉的恨而死的信孝,有時則又變成長大後的鶴松丸。

「難道如我,也會有氏政那般結局?」秀吉頗有自信,但他對愛子卻深感不安。為了隱藏不安,秀吉總會表現得比平常更為快活。

黑田孝高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大人,」孝高道,「小田原的事情已告一段落,但是對於那個在您面前出言不遜的本多作左,大人打算如何處置呢?」

秀吉驚訝地看看孝高,莫非此人又要多話?但他知,事情一經提出,必不會輕易了結,遂佯驚道:「本多作左衛門,他怎的了?」

孝高笑了笑,又急忙斂容道:「他乃德川重臣,曾想火燒太夫人!」

「噢!那事我幾乎忘了!」

「哦?那是因為大人胸懷寬廣。但從天下大名到步卒,無一人能忘記此事。」

「哦?」

「全天下只有一人敢漠視大人的權威,不僅想恐嚇、火燒大政所,還在駿府城目無尊長地辱罵大人您及德川大人。真是茅坑裡的石頭!」

「官兵衛,你認為他是真想火燒大政所,還是想揶揄我一番呢?」

「這還用問?這是有目共睹的。」

「日後家康恐會重用此人。」

「他的武勇和俸祿皆在眾人之上,在攻擊下田之時,也曾於海上指揮軍隊,樹立功勛。」

「你的意思是,我應褒獎他?」

「這……雖然大人有此意,但您若這麼做,恐怕會傳言,說關白大人奈何不了他。」

秀吉不悅地瞪了孝高一眼:莫非這廝真想揶揄我一番?但孝高說得不錯,秀吉想表現自己的寬大心胸,但若特地對作左加以褒獎,必定會有不好的影響。「哦?此事我幾乎忘了。既然你提出來,必然有些想法,何不說來聽聽。」

「哈哈,」孝高笑道,「大人,您真精明,但您若不親自處理,德川大人恐怕也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

「是。關東新頒甚是廣袤,作左原為岡崎城代,必有相當的俸祿,才能使之心服。」

「言之有理。」

「如此一來,作左必經常去大坂城。」

「那有何不好?」

「在眾公卿大名面前,他說不定又會做出什麼失禮之事。哈哈,他是個不知輕重的人,雖然這種人難得,但也挺叫人擔心。」孝高雖然在笑,一雙眼睛卻不懷好意地看著秀吉。

秀吉不悅地瞥了他一眼。他知,孝高並非真的在詢問將如何處置作左,而是冷眼旁觀,看他如何制裁。秀吉心如明鏡,他不會讓孝高得逞,遂嚴肅道:「老實說,我原本打算將三河交給作左,當然這只是打算。」

「大人應該放棄這個念頭,讓他切腹!」

「要麼賞之一國,要麼令他切腹,官兵衛的想法果然世間少有。如果是你,你將如何處置?自從竹中半兵衛逝後,你一向自詡為當世智者。我想見識見識你的智慧。」

「我和大人相比,有如螢火與太陽。」

「不,不,若你比我好運,當然也能得天下。你儘管說。」

「哈哈哈,」孝高笑道,「那麼,在下就一說,但在下的才智哪及得上大人萬一。」

「官兵衛,這樣好了,你明日去向家康傳達我的意思。」

「是。怎麼說?」

「你應明白我的做法,就把你知道的告訴他!好,就這麼定了。」

「這……」孝高叫了一聲,不解地搔著腦袋。他原本打算揶揄秀吉,此刻反而被將了一軍。如此一來,他須把作左衛門的事處理得八面玲瓏。當然,他並非全無打算,只是不便說。

「嘿!」秀吉一邊得意揚揚讓淀夫人斟酒,一邊改變了話題,「鎌倉之行是不是已經打點好了?」

「是。一切都照大人的吩咐打點好了。」官兵衛回道。

「那麼十五日左右送夫人西行,我也應出發了。」

「一切都已準備妥當。」

「不,還有一事未好。」

「什麼?」

「家康對賴朝公在鎌倉建立幕府的詳情,聽說是從《吾妻鑒》中得悉。」

「是。」

「氏政送此書給家康,但聽說你也送他。你為何要送他此書?莫非希望家康變成賴朝公?」秀吉言辭輕緩,話中之意卻如利劍,孝高一時臉色大變。

他深知秀吉看似對家康十分親切,內心卻防範得緊。而家康表面上雖然很得秀吉賞識,卻處處艱難。

「這……」孝高裝出笑臉道,「在下這麼做,完全是為了大人……在下把《吾妻鑒》送給德川,自有用意。」

「哦,你為了我?我倒不明,你說說。」

「是這樣,德川大人雖無法與主公相比,但在眾大名中也算是獨樹一幟。」

「不錯。內府等人根本無法與他相比。」

「他便問我,大人打算安排誰在他移封關八州後駐守會津?」

「哦?」秀吉面露疑惑之色,向孝高舉起酒杯,問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是已安排蒲生了嗎?」

「不錯,所以在下告訴他,大人對上杉和德川均無戒心,而是希望他們能齊力壓制住蠢蠢欲動的伊達,故請他讀《吾妻鑒》以了解關東,與蒲生共制北方。」

「哈哈哈。官兵衛,佩服得很,不愧是軍師,不,應說是大謀士。」

「不敢。在下這麼做,是為了助大人平定天下。」

「官兵衛,你先別太得意。既然提到伊達,那麼你認為當今天下,誰最不能掉以輕心?」

孝高不解秀吉何出此問,他慎重地沉思著,雙眼看著燭台,道:「這……應數德川吧!」

「其次呢?」

「伊達政宗。他是所謂好事之人,精力旺盛,永不安分。這種人,天下總有一兩個。」

「這麼說,還有一個?」

「另外一個便是九州的島津。」

「我不這麼認為。」

「大人認為是中國的毛利或藤堂了?」

「不,不!」

「……」

「這個人便是你。」

「大人真會說笑!」

「這世上總有些不安分之人,對嗎,官兵衛?」

一直沉默的淀夫人,突然笑了出來,「哈哈,分出勝負了!大人,您勝了!」

此日,小田原當是一片凄風苦雨,雖有兩名重臣尚未處置,但氏政和氏輝已經切腹自殺。但並不是死幾個人就能解決一切,還當有更多的人隨他們切腹,若不殉死,必定因道義而掙扎、痛苦。然而,此處卻一片歡聲笑語。秀吉、淀夫人和孝高,下人及眾侍衛,無不滿面喜色。

秀吉聽淀夫人的一番話後,捧腹大笑,「官兵衛,我只是說笑,我明白你的意思。」

「大人這玩笑可開大了!長政還是個孩子時,在下就跟在他身邊,掌控他們父子的命運。」

「哈哈。好了,好了。我知你這麼做都是為了我,確實頗為辛苦。」

「大人能知最好……不過,剛才在下真是虛驚一場。」

秀吉看著孝高那顆在荒木村重城內被囚時禿了的腦袋,覺得甚為可笑。信長有時叫秀吉「禿鼠」,然而秀吉認為稱孝高為斑鼠更為合適。「官兵衛,我還想借你的才智一用。」

「只要不是說笑便好。」

「有關公子的事。」

「鶴松丸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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