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朝日身故

朝日夫人自從搬到聚樂第內庭和母親大政所一起居住,便無法順利進食。先前她也經常食欲不振,其實當是從佐治日向守自殺始,她便煩憂過甚,心緒大亂。她嫁到駿府後,雖偶有餓感,可食量甚小。進京以後,人已明顯消瘦,苟延殘喘,只等秀忠進京。

「母親,您覺得我叫長松丸來京合適嗎?」朝日問母親。

大政所一如既往,說著順耳之言:「不用擔心,關白很快就會叫他來了。」

「兄長叫他來?」

「是啊。就算你說不想見他,還是會叫他來的。關白馬上就要進攻小田原了,既然你想見他,就叫他來做人質……」

聽到這裡,朝日夫人急急放下筷子,摁住了喉部,飯粒哽在喉嚨,難以下咽。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只好離開飯桌。從那以後,她常常吃不下東西。

大政所的侍醫曾問朝日,有沒有覺得咽喉里有腫塊。她想了想,道:「沒有,可能是心痛引起。什麼都不想,靜靜心就好了。」

但朝日沒想到自己已病人膏肓。她在這個世上最想見的人,就是秀忠。但她知,秀忠不是自願前來,而是作為「關白的人質」被叫來時,頓覺無比憤怒。

從駿府歸來的大谷吉繼稟道:「德川大人說,在他進京期間,由秀忠公子留守,他回去後再讓秀忠公子進京。」

聽到這些,朝日夫人親自去見秀吉,以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強硬口吻道:「我的養子秀忠若是因思念母親前來便罷,若他作為人質被送來,我不願見此。他若是人質,就不要來見我。」

秀吉爽快地點頭,道:「妹妹,我知。有了孩子,我也便明白做母親的苦心。不必擔心,我不會把他當人質看。」於是,他知會駿府,說秀忠不必進京云云。

「關白傳話,讓我告訴你,長松丸不必以人質身份進京。」大政所告訴朝日。此時,窗外正靜靜下著雪。從前日開始,劇痛從咽喉轉移到了腹部,一旦發作,朝日頓覺天旋地轉。她只好在房裡立起屏風,躺下歇息。

「朝日,你嘴上雖逞強,心裡還是想見他。」

朝日夫人看了母親一眼,並不直接回答:「母親大人,太醫怎麼說?」

「說什麼?」

「我想活到梅樹開花的時候。」

「你說什麼呢,儘是些泄氣話。」大政所的狼狽神情,讓朝日越發感到死期將至。

大政所忍無可忍,嗚咽著出去了。朝日屏退了侍女,默默地盯著屋頂。此日已是天正十七年十二月十一。若朝日再無法進食,不用說梅樹開花時,恐怕連正月也挨不到。夫人曾經絕食,想追隨前夫而去,但她現在卻對死期將近頗為恐懼。「我還有重要的事情沒有了結。」種種不安讓她毛骨悚然。一想到可能為人質的秀忠,她便心痛如割。她打算去求兄長,卻又心神不寧——我深愛秀忠,可是,究竟要送秀忠什麼禮物呢?作為妻子,她一無所有;作為母親,她兩手空空。若她請求讓秀忠來探望,秀忠卻被作為人質扣下,她到死都會後悔。

朝日不知不覺迷迷糊糊睡著了。她本來只打算小睡一下,但因身心俱疲,竟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感覺枕邊有人,饅慢睜開眼睛,窗外已是一片暮色。朝日急忙掀開被子,坐直身子。

「是大人……妾身不知是您。」朝日不知自己為何如此驚慌,覺得不可思議。

與她並無夫妻之實的丈夫德川家康,帶著一個帶刀侍從,悄悄坐在榻邊。「你病了?躺著就是。」

「是,是的……」

「為何不告訴我?早些告訴我,我就讓秀忠來陪你了。」

夫人聽到這話,兩眼濕潤。她原本一直漠視家康,對他感情冷淡,但一聽提到秀忠,她便心緒激切,可能因不久於人世,對秀忠的留念之情所致,這恐怕也是她此生和家康的最後一面了。她知家康為何進京,也知小田原戰事將起,只喃喃道:「不,大人不能帶秀忠來。如您帶他來,他就會被扣為人質。」

「哦,這倒不至於。」

「妾身為此和關白交涉過了。妾身問他,德川氏是否要和天下其他大名一樣,把家人送來為質……我問他,連朝日的兒子都要傳來為質,他會安心嗎?」

家康靜靜地舉起手,制止她:「你累了,睡一會兒吧。」

「是……」

「好生休養,以後才能在秀忠的照顧下安享晚年。」家康拍拍手,叫來了隔壁房間的侍女,「好好侍候夫人。朝日,你莫想得太多。」

「但是……」

「好了,我知道了。我已年近半百了,也知些人情世故了。你莫想得太多。」

朝日再次躺下後,不知為何,顫抖著哭了起來。如果她不是豐臣秀吉的妹妹,他們夫婦或許會互相撫慰……無名的悲傷齊齊湧上她心頭。

「由於你的斡旋,關白說不必把秀忠送來為質了。」

「我從母親那裡聽說了。」

「你放心吧。一到正月,我就安排秀忠進京,來向關白請安。當然,他也很想見你。好了,你好生休養,到時要笑臉相迎啊。」

「正月……」

「是的。秀忠也想見你。孩子嘴上未說,但一眼就能看出。西鄉局去後,秀忠就把對母親的全部情感都傾注到了你身上。他雖可以不必過來為質,但要是知這是你斡旋的結果,他定會高興之極。」

「哦!啊!」朝日夫人語不成調,激動地叫道,「我要活下去!要活到見秀忠的那一日。」家康悄悄背過臉,在他看來,夫人恐怕撐不到正月了。

「大人,我想送秀忠一樣東西……送什麼好呢?那孩子最喜歡什麼?」

家康不忍正視她,道:「母親的心意,你已經給他了。你這份情意,就是最好的禮物,還有,就是你康泰的身子、康泰的笑容……」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朝日夫人看著屋頂,眼神變得柔和起來。不知道從何時起,只有在想秀忠的時候,朝日才會覺得日子有盼頭。現在,她在想著秀忠進京後,送什麼禮物給他。她就像變了個人,顯得神采奕奕,道:「秀忠快十五了吧。」

「是啊,來年就十五了。」

「也該娶妻了……」朝日突然閉口,不再言語。她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了,如有可能,她想給秀忠覓一個心地善良、行事溫柔的女子,讓其陪在秀忠身邊。不過,她不打算把這心思告訴家康。照秀忠的脾氣,朝日說出此事,他定會和父親商量。她想讓家康那時再知此事,方更有趣些。

「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他已經十四了,應不會喜歡孩子的玩物了。但送兵器,又不太合適……」

「你還在考慮這事。我說了,讓他看到你好好地活著,比什麼都好。」

「啊……」朝日突然臉色大變。

「你怎的了?是不是哪裡疼?」

「不,不是!」朝日拚命搖著頭,顫抖地望向家康,「距新年還有二十日?」

「是啊,正月馬上就到了,再過二十五日,你就可和秀忠見面了。」

「大人!」

「怎麼了?臉色突然變得這麼難看。」

「二十五日……妾身還能活這麼長時日嗎?」

家康胸口驟然一緊,急忙搖頭,道:「你說什麼呢!我不是說,要你好好治病……」

「大人,請您叫侍女們過來。不,我不能再睡了。我一定要見到他,我必須活下去。」

「當然,所以你要多多保重。」

「不。她們當煮了中午用的粥……請她們拿粥來。我要吃些東西,為了見到秀忠,我必須吃些東西。」她的語氣認真至極。

家康扶朝日坐了起采。一種他從未曾感受過的女人氣息,突然從被衾間瀰漫出來,讓家康困惑。這個妻子與他從未有過肌膚之親,但是,對於秀忠來說,她乃是一個慈愛的母親。

「好。夫人說了,去備飯。」家康溫和地吩咐侍女道。

朝日夫人努力地喝著稀粥。家康說了一些保重身體之類的話,便離開了房間,但朝日還誤以為,家康一直在旁看著她。

「大人其實是個溫柔的人啊……我原來錯怪了您。」

「啊?夫人說什麼?」前來侍候的侍女吃了一驚。

「我沒有對你說話,我在跟大人說話。」

「大人?」侍女毛骨悚然地回頭看看身後,不再言語。

「我這次得病……您還來照顧我……我知道是我錯怪了您,請您原諒。」

侍女恐懼地低下了頭:夫人神志恐已不清……

「想想看,會落到這個境地,都是兄長造成的……大人和我都是無法改變現實的可憐人。」

朝日拿著筷子,出神地吃著粥,低聲喃喃自語。吃不幾口,她就怔怔地放下筷子,但竟快喝下兩碗了。如此下去,朝日的身體會否發生奇蹟?

「我一定要給秀忠送一件好禮物。」朝日默默地把碗推到侍女面前,憔悴的臉上已經隱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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