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光悅進言

西北風吹過,格子門嗚咽有聲。京城的街道依然吵吵嚷嚷,老百姓還在為大茶會興奮不已。

用過晚飯,納屋蕉庵正要回去,德川家的使者小栗大六和刀劍師本阿彌光二之子光悅一前一後來了。一些在聚樂第里不便議論的事,大家總是到茶屋家來互通消息。眾人在裡邊說話,派了永井直勝在外望風。

小栗大六道:「本阿彌光悅先生最近從小田原回來了。」

「我們有事想親自向你打聽,才叫你來。」茶屋像是在安慰年輕的光悅,道。

光悅一身商家打扮,眼神卻十分銳利。他看來似全身僵硬,在偷偷打量家康。他們不是首次見面,但坐得這麼近交談,還是第一次。

「怎樣?」家康道,「北條氏是否有很多名刀?」

年輕的光悅嘴唇稍動了動,他從對方若無其事的話中體會到了更深的意味。他似乎想得太多了,道:「沒見到什麼名刀,用於實戰的兵器倒是不少。」

「哦?能用於實戰的刀?」

「就是相州。」光悅回答完,便岔開了話題,「令愛好像是嫁給了小田原的少主人氏直?」

「是啊,氏直是我女婿。」

「北條氏認為,德川大人能如此看重和關白大人之妹的緣分,亦不能棄愛女於不顧。」

「哈哈哈。」家康笑,「我並沒打聽這件事,只是在談刀。」

「刀?」

「不錯,我們剛才在說,他們的刀能否在實戰中派上用揚。」

「是談到這個。小人說到相州……相州一帶,就是從鎌倉到一浦三崎周邊,那一帶的百姓都已行動起來了。」

「也跟刀有關?」

「與武力有關!」光悅道。他目光灼灼,充滿活力,「我們父子均信奉日蓮宗。」

「哦。」

「因此,我們日日祈禱,不敢忘記匡扶正道、安邦定國的祖師之訓。無論是鑒定、磨礪、裝飾刀,還是在旅途中,我們都不敢有忘。小人抱定這樣的心思來見大人,是認為德川大人也有安邦定國之志。在下覺得這是難得的佛緣,便不等大人下令,就仔細探問了。」光悅的眸子如星辰般閃光。

家康被他牢牢吸引住了,心下卻一驚:此子氣魄自非凡品!他年紀雖還不到三十,一身商家打扮,但氣魄和往來於千軍萬馬之中、經過千錘百鍊的大將比起來,恐毫不遜色。「本阿彌光二有個好兒子啊!」家康不禁感嘆。他在駿府做人質時,光二便已在今川家磨刀劍,和當時名為竹千代的家康關係融洽。他還特意為家康打制了一把腰刀,家康珍藏至今。「你是說,我們有相同的志向?」

「正是。從信長公至今,能夠一心匡扶正道、安邦定國的,恐怕除了德川大人,再無他人。小人多嘴,請大人多多包涵。」

家康嚴肅地重重點頭,「不,多謝你。我們目的不同,心思卻一樣。若有異心,則甘受神佛懲罰。」

「大人言重了。」

「你剛才說,北條氏連百姓都動員了起來?」

「是。若要和關白決戰,只靠關八州的武士自是不夠。為防萬一,必須全民皆兵。這是氏政的見解。先從相州的百姓開始,再擴展至各地,把他們武裝起來,嚴加訓練。」

「光悅,你不必擔心,只管直言。」

「遵命。」

「你的眼睛乃佛之眼,乃可使邪惡折服的鷹之眼。以你看,北條父子會否聽我勸告,和關白和解?」

「恕小人直言:他們不會。」

「他們是認為不會落敗?」

「他們雖有勇氣,卻未站在正義一方。無論是戰是和,若非出自正義,就缺乏立足之本。」

「嗯……」

「或許北條氏認為,若充分備戰,關白就不會發動攻擊;就算髮起戰爭,事後也可求和。此等只是利己之心,遠非為天下萬民思量。」

「若開戰,會怎樣?」

「必敗無疑。」

「哦?」家康看了看茶屋和小栗大六,無奈地笑了,「看樣子是沒辦法了,就連德川家康也救不了女兒和女婿。」

「正如大人所說……人常因固執和迷惑墜人深淵。因此小人認為,就算只有我們這些人,也必須匡扶正道。」光悅乾脆地說完,方才鬆了一口氣,擦擦額上的汗水。

家康漸漸被光悅吸引——真是敢想敢說之人!也許是光悅每日與刀劍打交道,身上自然而然附上了刀之魂,能夠明辨是非,堅決果斷。他突然壓低聲音道:「光悅,小田原的事我已知了。你卻似意猶未盡。」

「是。」

「你在這次的北野大茶會上看到了什麼?」

光悅有一剎那顯得很吃驚,眉宇間閃過困惑之色,「很風雅,真的是古今未見。」

「僅此而已嗎?你不認為此乃盛世之光?」

「恕小人直言:言之尚早。」

「哦?你是何意?」

「世上還有無數並不熱衷茶道之人。茶會對風雅之士而言,誠為不錯,但對於不解風情之人,卻毫無意義。」

「那麼關白大人用心何在?」

「豪雄的用心,我輩無法猜測。請大人見諒。」

「光悅,你能明白日蓮祖師的心思,卻無法洞察關白大人的用心?」

「慚愧。何人都能清晰地看到太陽,卻無法看到命運之星。難解之物,比可解之物更加偉大。希望您能理解。」

家康凝視著光悅大膽而清澈的目光。此人有著連武士也少有的氣魄。他對光悅有了更大的興趣,「既如此,假如你是關白,你會不會舉辦這次大茶會?」

「我是關白?」

「茶後的閑談而已。」

光悅微微笑了,他的笑容就像未諳世事的孩子般純真,「小人想先談談自己的事。實際上,小人還有一個老母親。」

「嗯。」

「小人之母知道我很想用別人送給敝家的一塊絹做衣裳,但她要把這份喜悅和眾人分享,就把這塊絹裁成了幾十塊方巾,送給了家裡幫工們的女眷,至今也沒給我做新衣。這是我的回答,希望大人明察。」

家康不由拍了拍膝蓋,「怎樣,茶屋?」茶屋無言。家康又道:「令堂沒有拿那塊絹做衣裳,而是把它分給了眾人?」

光悅又笑,「家母所行,方是真正的茶道啊。」

「哦。我還有一事想向你打聽,絕非在試探你。德川家康今天遇到了良師益友,想多多向先生請教。」

「這實在是……您太抬舉小人了。」

「若是你,你會以什麼來代替大茶會慶祝天下太平?」

「這個嘛,」光悅想了想,「我會施粥。」

「施粥?」

「在洛中洛外的寺院架起大鍋,施予大家。」

「哦!」

「此時沒有關白,沒有乞丐,沒有商家,也沒有武士,同鍋同食,走向新的太平生活。」

「真是志向遠大啊。」

「是,我對別人也這樣說。準備好鍋,囤好米糧,以備不時之需。由天子下令,將這些鍋、米交給關白保管,讓百姓安居樂業。在百姓飽暖之前,關白應恭恭敬敬繼續用粥。」

家康忙道:「光悅你是說,關白應以粥度日?」

光悅又笑了,「小人以為,此乃匡扶正道的根本。」

「哦。」

「自己極盡奢侈,還對百姓指手畫腳,自非天理。世上若有非理之事,必定會有動亂髮生。平民出身的太閣必須有這種忍耐力。天下尚未富足,要諸事節儉……待到無人挨餓,方能建立寺院,舉辦茶會,甚至觀賞歌舞……」

「好!好!光悅。」家康拍了拍額頭,「哎呀,你好生嚴苛。我告訴家中武士,自己不耕作,還耽於奢侈,自會增加百姓之苦。我雖以麥飯為食,但依你的說法,還是太奢侈了。」

「但正是此讓小人感懷。」

「感懷?」

「是,小人敬仰大人的第一個理由,便是大人堅持吃麥飯。」

「哦。」

「大人家中,醬湯也是清可見底。」

「言重了。」

「大人讓小人感動。」光悅的眼睛真的濕潤了。

家康打心眼兒里感到高興。光悅絕非只知阿諛奉承之人,他分明還在嘲笑今日的大茶會。在他看來,這根本不是匡扶正道,實毫無用處。被世人風評為吝嗇之人的家康,終於發現了一個能明白自己心思的人。德川氏的強大,源於家康自身的質樸。他非常清楚銀錢的力量,比任何家臣都要儉樸。

要統率眾人,就要增加他們的俸祿,否則眾人是不會服從的。但獲取的領地是有限的,當沒有土地時,封賜便到了盡頭,秩序便要崩潰。這些是家康從源賴朝公以來的鎌倉幕府史中學到的。他相信,自身質樸、知足,就可團結眾人,生起希望,而不知足則是停滯和分裂的根源。年輕的光悅能認識這一點,家康甚是高興。他笑道:「哦,我家的醬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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