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最後一天了……卻還是見不到那女孩……)
陸送完早報,回到派報社,拿到這個月的薪水明細。
陸的腦中,滿滿都是別墅的女孩。
今天,是最後一次送報到那棟別墅。
但是信箱旁,卻見不到那位帶著靦腆眼神的長髮女孩。
就算陸見到她,陸也只能將報紙交給她,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即使如此,陸一想到再也見不到那女孩,就渾身無力,周遭的景色彷佛漸漸模糊,失去了顏色。
陸懷抱著心頭的空虛,前往學校。
他獨自一人待在美術教室里,打開素描本。畫中的女孩,羞澀地對陸微笑。
他每翻一頁,就會出現各式各樣的她。她戴著眼鏡,紅著臉抬頭望著陸;或是垂著辮子,瞪大了雙眼;或是深深地彎下腰,對陸行禮。
陸心痛地望著這些畫。就在此時──
「……有村。」
虛弱得幾近消失的聲音掠過了陸的耳中,眼前出現了涼加泫然欲泣的樣貌。
她望著眼神冷淡的陸:
「對、對不起。」
她低下頭,低垂的眼中滿是淚水。
「我知道、有村很生我的氣……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我就算被有村無視,也無話可說……你、你可以一生無視我,沒有關係……不過、我只是……想好好道歉。我會說出要在這個暑假裡追到有村……是因為、要是別的女孩子向有村告白的話……我、我會很困擾……其他也有很多女孩子……偷偷喜歡著有村……這是中學最後的暑假……搞不好有人、會鼓起勇氣向有村告白……」
涼加的表情比平常還要懦弱許多,她不敢看著陸的眼睛,聲音也斷斷續續的。
「所、所以……我是為了不要有這種事、才向大家……這麼宣布的……我會發簡訊告訴她們,說我們在約會,也是因為想警告其他人,有村已經是屬於我的了,不能對你出手。因為、因為我一直、一直很喜歡、有村……我不想讓你被其他人搶走……」
涼加的聲音越來越小聲,聽起來很嘶啞。從陸看過去,她的頭也越來越低。
涼加第一次將自己毫無虛假的內心,傳達給陸。她忍著羞恥垂著頭,把自己的膽小與卑鄙,暴露在陸的眼前。
陸感覺到她的真心,也對她起了憐憫,心結慢慢解開了。
這並不是涼加一個人的錯。
涼加很像陸的母親,所以陸一開始就對涼加抱持偏見,覺得她一定和母親一樣,既輕浮又隨便,陸才會一直抗拒她。而這樣的陸,同樣是個內心狹隘又無知的人。
「……我已經不生你的氣了。」
涼加抬起頭,眼眶泛著淚水,凝視著陸。
陸也回看涼加,平靜地告訴她:
「可是對我來說,與他人接觸是非常痛苦的事。別人找我聊天,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話。這樣不論是我自己或是對方,心裡都會有疙瘩……我只有獨自一個人畫著畫的時候,內心是最平靜的。所以我畫畫的時候,不想被其他人打擾。我就是這麼討人厭的傢伙。」
「那……只要我不說話,我就可以待在有村身邊嗎?」
涼加畏畏縮縮地問道。
「你要是默默站在我旁邊,我會一直在意你,無法專心。」
「我、我不會讓你在意的……偷偷的站在旁邊,這樣可以嗎?」
「你都這麼說了,還叫偷偷的嗎?」
陸的聲音很冷淡──但是他儘可能地誠實回答。於是涼加用充滿堅決的眼神與語氣,這麼對陸說道:
「我會努力保持安靜,忍住氣息,不讓有村覺得煩……我會努力、讓你完全感覺不到我的存在,變、變得像空氣一樣透明……這樣一來,有村就不會因為我而煩躁,也會忘了我吧……不過,我一定會待在有村身邊。所、所以──」
涼加仍舊垂著頭,聲音小得有如蚊鳴。她這麼呢喃道:
「所以,有村如果有一天,覺得一個人待著很寂寞,想找人說說話,就出聲呼喚我吧。」
◇◇◇
公寓一樓的最角落,就是陸的房間。千星穿上親手做的天藍色洋裝,放下長發,戴上綁著純白緞帶的草帽。站在房間門口,低垂著頭。
(安藤太太告訴我小陸的家,我也鼓起勇氣跑來了……可是家裡卻沒人……)
她突然跑到別人家裡,已經不是恬不知恥的程度,根本是沒常識了。
陸也會覺得困擾吧。
但是等到爸爸賣掉別墅之後,她就沒辦法再來這個村子。今天真的是最後一次能見到陸了。
千星抱著報紙,渾身顫抖,希望安藤太太告訴她陸家裡的地址。安藤太太雖然驚訝,卻也了解千星的心思,她露出有點寂寞──卻又溫柔的眼神──
──千星小姐不是等報紙,而是在等著小陸啊……
她這麼低語道。
千星和安藤太太約好,會在接送的車子來之前回去。於是她看著安藤太太寫給她的地圖,來到陸和母親共同生活的公寓。
只要一句道謝就好。
只要這樣就好──
但是千星按了門鈴,也沒人回應。
她縮著身體,站在樓梯後方的陰暗處,已經躲了一個小時。
要是有別人看到她,會被懷疑是可疑人士,也會給陸帶來麻煩。
這棟老舊公寓聳立在墓地旁,公寓前的小路也沒有行人。不過腳邊會有貓兒呼嘯而去,讓千星嚇得心臟快停了。
太陽已經走到千星頭頂,差不多到了吃午餐的時間了。
(再等一個小時好了……說不定他會回來吃午餐……)
千星拿起手機確認時間,不安地這麼想著。
但是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她又再等了一個小時,陸還是沒有回來。
千星明明想哭,卻連這種時候都流不出眼淚。
(差不多……該回別墅了。)
◇◇◇
等到陸走出學校,已經是下午接近晚上的時候了。
他和涼加說了,他現在沒打算與人親近,之後可能也不會有這種念頭。涼加便寂寞地走出教室。
在那之後,他就一個人看著素描本,一直望著別墅女孩的畫。
他沒有回公寓,直接前往派報社,換了衣服,準備出去送報。
陸騎著腳踏車,同時:
(那女孩……已經回東京了嗎?)
他這麼想著。
如果她還在別墅的話,陸想再去看她最後一眼。
這樣的心情驅使著陸,騎向別墅。
空氣漸漸泛白,黃昏即將來臨。陸來到古老宅邸的紅色信箱前,停下腳踏車。
庭院里空無一人,房子里也顯得特別安靜。陸抬頭望著女孩房間的窗戶,草綠色的窗帘在窗內關著。
果然,她的家人已經來接她回去了。
陸滿是眷戀地望著窗戶──接著咬緊唇瓣,踩動踏板。
等到他送完晚報,天空已經開始混雜著淡淡的粉桃色。
小溪緩緩地流著,溪邊的小路旁,佇立著一排排綠葉茂密的樹木。溫和的橙色光彩包圍著陸,他騎著腳踏車前進──
(我就是在這裡見到她……當時也是黃昏──)
胸口隱隱刺痛。就在此時──
純白的緞帶彷佛游在空中,緩緩掠過陸的眼前。
綁著純白緞帶的草帽──
陸心中一驚,急忙煞車。一旁的樹林里,一位長發女孩追著帽子跑了出來。
純白的緞帶後方,細緻的黑髮輕輕搖曳著,天藍色洋裝的裙襬緩緩飄起波浪。
陸伸手抓住即將飛過的草帽。
別墅的女孩驚訝地瞪大雙眼,注視著陸。
陸回看著女孩的臉龐,伸出了手臂──遞出草帽。
白皙的玉手,怯生生地伸向陸,接下了帽子。接著抱在胸前,直視著陸,彷佛是看到眼前發生了奇蹟。
陸也懷著同樣的心情,回看著她。
(見到了……又見到她了……)
夕陽照耀在她的臉龐、髮絲、紅唇,以及天藍色的洋裝。
忽然間,她緩緩──深深地──彎下腰,如同以往從陸手中接過報紙的時候,那樣地行禮。
但卻又彎得比平常還低。
「真的……非常謝謝你。」
她文靜優雅地道了謝。但聽在陸的耳中,這句「謝謝」比以往蘊含著更多──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