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逐漸遠離了公車的通行路,連車水馬龍的聲音都絲毫聽不見,只有自己清晰的腳步聲迴響在無人的道路上。一邊走著,我一邊不停地祈禱著。是對著什麼而祈禱呢,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在醫院的走廊里時那份心情又重新從腦海的一隅被拖曳而出。我想起了徹也的眼淚。不過,我並不會像他一樣的哭泣,我這樣想道。

不經意間聽到了車輛的聲音,車前燈的燈光越發的變得明亮,一輛亮著綠色無人燈的計程車就這樣從我旁邊駛了過去。

在我前面不遠處,車子緩緩的停下了。車門被打開,乘客搖搖晃晃的走下了車,看起來像是喝醉了。腳步蹣跚踉踉蹌蹌的逐漸離開了計程車,隨後在同一個地方不停地晃動著。他大大的張開了雙手,如同跳著什麼舞蹈一般,看起來很危險的爬上了台階,朝著我家方向的小路搖晃而去。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這個人是我的父親。

他看起來就像馬上就要摔倒了一般,我連忙快步向著他的方向趕了過去。

「……什麼啊。」

父親在小聲嘟囔著什麼,不過完完全全的聽不清楚。突然,父親在我的面前四肢著地的跪了下來。看起來並不是腳步不穩而被絆倒,而是自己突然間跪了下來。

「可惡,這樣的家!」

父親雙膝著地,抬起頭來看著家的方向,眼睛裡泛著光芒。怎麼看起來都像是一個醉後喜歡哭鬧的人。

「爸爸。」

我彎下了腰,對著父親搭話道。

「誰是你爸爸,我才不是什麼爸爸。」

說著,父親咚的一下仰面卧倒在路上。

「爸爸,是我啊。」

「哦,是良一啊。在這種地方做什麼呢?」

「爸爸你才是,不能在這種地方睡著啊。」

「這裡是哪裡?」

「家門前的路上。」

「什麼,家?糟了,我說怎麼覺得很奇怪。」

「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本來打算回事務所的,看起來是告訴司機了錯誤的地址。良一,去幫我叫輛計程車來。」

「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有計程車。怎麼辦?要是還能走回路上的話,我把你送回去。」

「算了,沒辦法,回家吧。你媽媽還醒著嗎?」

「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剛剛才回來。」

「都這個時間了,你還在外面玩?」

雖然語氣聽起來像是在責問我一般,不過躺在馬路的地上說出這種話,根本毫無壓迫力可言。

「總而言之,你先起來吧。」

我抓住了父親的手臂,他老老實實的借著力道站了起來。但是,他的腳仍然不聽使喚的打著絆子,我只好用手繞住他的腰,攙著他朝家裡走去。

「對不住了,過了厄年①,我的酒量突然之間就變弱了。我的人生,差不多也結束了啊。」

「爸爸,馬上就快到了,再堅持一下。」

弟弟的孝輔身高已經超過了父親。像這樣和父親肩並著肩,我才發覺我的身高也已經和父親差不多了。

「放心,接下來我能走穩。以前就算喝上一升臉色變都不會變,最近,雖然自己也想把握好分寸,但是一到第二天之後就完全記不起昨天的事了。良一,雖然現在讓你像這樣幫我,一到了明天,我可能還是會徹徹底底的忘個乾淨的吧。」

父親從以前開始,就曾經說過醉了之後會變得記不清發生過什麼之類的話。也有過在家裡招待了客人,半夜做出了讓鄰居都來抱怨的大騷動,居然到第二天就完完全全的忘了個乾淨這樣的先例。「如果能忘卻掉一切的話……」——我這樣想到。無論對誰來說,都會是件好事吧。無論是誰,都想把心中的這也好那也罷徹徹底底的忘個乾淨吧。

「爸爸,今天有一個對於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做了手術。也許,這個人已經活不久了。」

「是朋友嗎。」

一邊靠在我的身體上,父親一邊這樣問道。

朋友……

稍稍考慮了片刻,我這樣回答道:

「是啊,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父親突然用力緊緊的抱住了我的肩膀。

「良一,你總有一天也會明白的。活的時間越長,就會接連看到自己重要的人,一個接一個的逝去。這是完全沒有辦法的事。」

也許是因為腳下已經站不穩了的關係,父親抱住了我,說道:

「然後呢,良一。當你也成為了大人,到了中年的時候,原來的夢想,也會一個接著一個的消失不見。人呢,是必須要忍受著這個而活下去的。」

父親湊到了我的耳邊,微弱的喃喃道:」今天晚上,和學生時代的好朋友們一起喝了酒。「

突然,父親哭了起來。

「是以前一起參加過遊行的夥伴,在這些人裡面,有一個因為內鬥被殺了,有一個自殺了。活下來的人已經對生活失去了希望,一邊懷念著過去,一邊哀愁的每天以酒度日,雖然已經到了中年,卻醜陋的不成樣子。良一,你能明白嗎?」

你能明白嗎,這樣叫喊著的父親,看起來,微微的有些耀眼。

我則是什麼都沒有說。走到了玄關前面的台階時,我咬緊了牙關,支撐著父親的身體不放。

「不,像你這樣,怎麼可能理解我?」

父親突然間大聲的喊了起來。

「我每天做著這份無聊到難以忍受的工作只是為了養活你們而已。為了構築起這個家,我忍受了內心多大的疼痛,承受了多少了自我厭惡……可惡,這種家什麼的!」

面前的玄關的門打開,母親走了出來。

「稍微安靜一點。」

我和母親的目光相互交匯。孝輔站在了母親的身後。父親的怒吼聲,聽起來比馬勒的音量還要大也說不定。

「孝輔,來幫忙。」

孝輔快步走下了台階,支撐起了父親的身軀。有了孝輔的幫助,架起父親也變得很簡單。快速的將父親運進了家門,幫他脫下了靴子,讓他睡在了客廳裡面的長椅子上。

父親伴著淺淺的鼾聲進入了夢鄉。

【譯註:①厄年:在日本文化中指容易有厄運的年紀。男性為25歲和42歲,女性為19歲與33歲。】

第二天早晨,我翹掉了學校的課程來到了醫院。

在病房的門前,徹也早早已經到了。

「仍然不允許探病呢。」

徹也說道。

徹也是不是整晚都沒有睡呢,看起來臉色十分的蒼白。

「你現在去學校還來得及。」

「不用你擔心,我也要留下來。」

「沒關係,傍晚才能允許見面。現在去學校的話也不是趕不上。」

「你是打算留下來的吧。」

「我的話,不管怎樣都能進到喜歡的高中里。你可不一樣,還要注意評價表的吧?」

「現在直美的事更要緊。」

徹也露出了微笑。

「別勉強自己啊。就算你站在這裡,對直美的病也起不了任何的幫助。」

看到我並沒有就此離去的打算,徹也一臉難辦了的表情四處張望著,抓住正好從病房裡走出來的和泉小姐說道:

「這個傢伙不打算去學校了,你也來說說他吧。告訴他直美不會立刻就有生命危險的對吧?」

「就是這樣,你最好還是先回去學校吧。小徹你也是,快點回學校。」

「我知道了。」

這樣回答道的徹也說完抓住了我的手腕,拉著我走向了出口。

但是,在目送著我走到了保安室附近的出口之後,徹也又立刻折回了病房的方向。

我老老實實的向著學校的方向走去。和泉小姐沒有必要說謊話來欺騙我,而且在學校里心情也會稍微變得好轉一些。不,老實的說,或多或少還是會有些擔心評價表的問題。

我勉強擠上了通勤高峰時段的公車,在中途的停靠站下了車。混在十分擁擠的人堆里向著出口走去還是很吃力的。

「北澤。」

沿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我看向了巴士通路。一直不肯來上學的下馬正跨在摩托車上。雖然是未經改裝的50cc原廠配置,但是畢竟還是初中生,肯定是沒有駕照的。

「怎麼回事啊,這輛摩托車?」

「很帥吧。」

下馬露出了一臉得意的笑容。最後一次看見下馬,還是初中一年級的時候。雖然只是短暫的兩年時間裡,他的身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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