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遺孤抗婚

石川數正進來時,豐臣秀吉已飲過了一盅茶,不悅的心情稍好了些。數正在城內亦有一座府邸,經常以陪侍的身份來侍候秀吉。他似從三成處知道了些什麼,因此施了一禮,便先開口道:「聽說興正寺的上人掉轉船頭回來了。」

「是啊。」秀吉低聲對正在擦茶器的有樂道,「也給數正一杯。家康的心思,數正最是了解,說一說你的看法,好讓彌兵衛和三成放心些。」

「晤!在下有些不明。」

「是兵力?」

「是。有些誇張了。」

「數正,由此看來,你也不知其中緣由。」

「哦?」數正先是有些疑惑,爾後才放鬆地笑了,「大人是否認為,在下乃是家康公的卧底?」

「不!」秀吉焦躁起來,「我以為你乃為了天下,欲消除兩家的矛盾。莫要那麼多疑!」他可能覺得自己的語氣令人難以接受,於是轉向淺野長政道:「彌兵衛,我是把數正當自己人,才會說信濃附近無合適之地等心裡話,對嗎?」

「是。」長政簡潔地回答,「松本附近十萬石左右,是大人您的意思。」

數正有意阻止長政,道:「太夫人回來前,不要把這些說出去。在下斷定,家康公此來別無他意,這可以肯定。」

「那麼,是他的家臣們畏懼我的緣故?」

「大人恐怕想錯了。」

「那就是懷疑我會乘機於家康不利?」

「這話有些道理。」數正泰然自若地說完,津津有味地品著有樂給他的茶,「老實說,也有示威之意。大人連太夫人都送到了三河,他才進京,但他絕不會俯首稱臣。」

奇怪的笑聲打破了屋內的寂靜。所有的目光都投向發出笑聲的人——茶茶姬。茶茶姬立即斂住笑容,故意把視線移到庭院里。

秀吉額頭青筋直暴。「數正!這麼看來,迄今為止,家康絲毫不曾釋懷?」

「是,不過還得看他進京後的言行。」數正靜靜回答,嘖嘖有聲地喝茶。

秀吉沉吟著:「那就是要看我如何應對了?」

「正是!」數正若無其事地看著茶碗上的圖案,「但他們絕不會為難太夫人,因有本多作左衛門在岡崎。」

「哦?你這麼一說,我便不擔心了。你與作左有聯絡?」

「不能說有,可也不能說沒有。」

「哼!好生古怪的話,不過,我放心就是。你看怎樣,彌兵衛?」秀吉言罷,忍住怒氣,看看茶茶姬。這個女子看到秀吉不開心,便幸災樂禍。

數正就是數正!再坦率,也不應把家康不願稱臣之事擺上桌面,進而歸結為他率大軍前來的緣由。更令秀吉不快的,是母親之行不帶一兵一卒,而家康卻氣勢洶洶而來——家康太無禮!

「好!既然如此,我已有了應對之策。數正,你可以退下了。」

「是。」

「彌兵衛、佐吉,你們馬上傳我的令,家康進京途中,每一處都要盛情款待。要讓他們震驚,感覺到關白和普通大名的差異。」

「這樣妥當嗎?」

「當然!不然我們不知所措,豈不是恥辱!」

秀吉很是不快,語氣更加主硬,他猛地轉向茶茶姬,正言厲色道,「唔!現在該談你的事了。你決定了嗎?」茶茶姬沒有馬上回答,得意地目送數正、三成和長政相繼離開。屋內只剩下有樂、她和秀吉三人。

「怎的不說話?還沒決定?」

茶茶哧哧笑了,揶揄地縮縮脖子。

「固執的茶茶啊!這一次仍是不答應?」

「茶茶,大人在問你哪!」有樂忍不住從旁插嘴,「大人如此關心你,你不當心懷感激嗎?」

「大人,」茶茶這才正眼看著秀吉,「把太夫人送去還不夠,連我也要送?大人真的那麼懼怕德川大人?」

「嗯?我怕家康?」

「難道不是?我無意嫁去當乳母!」茶茶瞪大清澄的眼睛,笑了。

秀吉感覺如胸口被刀刺了一般狼狽——這丫頭既可愛又可恨,她竟如此毫不留情地直戳自己的痛處。

大坂城內,不允許提及大政所為質。數正方才巧言影射,就已使得秀吉臉色大變。但這個小女子更是直截了當,說不僅大政所,連她自己也要被當作人質。事實或許正是如此,因為家康還沒有明言對秀吉釋懷,但秀吉討好家康的事實卻顯而易見。家康滿懷戒心而來,而秀吉卻想以誠意感動對方。要說他懼怕家康,也不無道理。

秀吉眼裡充血,沉默不言。茶茶姬旁若無人笑道:「呵呵,大人的臉色好生可怕!」

「茶茶,」有樂道,「不要放肆。大人喜歡別人說實話,他對那些滿口虛言之人已厭倦之極。是嗎,大人?」

茶茶好像在玩小貓戲大蛇的把戲,猛然傾身向前,道:「可是大人的想法卻有不妥。」

「不妥?」秀吉驚道。

「呵呵,若無自知,便不像關白。」

「茶茶!」看到秀吉已經面紅耳赤,有樂又制止她。

「好了,有樂,你也去吧。我定要弄清茶茶到底在想什麼。」

「她不過放縱自己的任性罷了。」

「我說了!退下!」秀吉終於按捺不住,喝道。

有樂應了一聲,嚴肅地對茶茶道:「我不能不提酲你,絕不可惹大人動怒。」他恭敬地向秀吉低頭施禮,走了出去。

即使只有他們二人在,茶茶仍然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憤怒令秀吉暈眩。「茶茶。」

「哼!想來大人已明白我的話了?」

「你說我想法不妥,那是為何?」

「您還不清楚?」

「不清楚!給我說清楚!」

「呵呵,大人把我嫁給長松丸,不是讓兩個敵人聯手嗎?」

「兩個敵人?」

「呵!大人最害怕的人,不就是德川大人和茶茶嗎?若我們聯手,大人怎能還有安生日子?」

秀吉不由挺起身子。茶茶的笑聲停止,房內突然鴉雀無聲,連廚下鍋里的煮聲,都帶著殺氣直往耳里沖。茶茶又笑了,「您明白了吧,關白大人?不聽大人擺布,令您又怒又怕之人,只有德川大人和茶茶吧?但您卻把茶茶嫁到德川家。茶茶不能去!」

「……」

「大人殺了茶茶的父親,母親和繼父也因大人而死。這還不算,若嫁到德川氏,就會再遭災難,茶茶可不幹那傻事。」

秀吉瞪著茶茶姬,渾身發抖,恨不能一口吞了她。沒有人看到,秀吉這等人物,竟回到了茶茶姬的年齡,與她爭鬥。他對面前的女子咬牙切齒,真想甩茶茶几巴掌,揪住她的頭髮,在屋子裡拖幾圈。茶茶姬卻愈加得意地繼續道:「大人真是個天下少有的人物啊!呵呵,把太夫人送去為質,又讓德川大人進京,還要把茶茶嫁給長松丸。看來,德川大人真是有必要討好哪!」

「……」

「可是,茶茶有自己的意願,不是木偶,能成為大人討好別人的禮物嗎?不!茶茶完全聽任大人擺布,將來定會死在您的刀下。」

「茶茶!好!就憑這幾句話,我不惱你。」

「大人說什麼?」

「你說我在討好家康,可是你比較過後,卻認為我會取勝。」

「這、這怎講?」

「這是你說的。所謂你將被殺,不就是預示我會勝利?若家康真的比我強,你定會痛痛快快嫁過去,和家康合謀對付我,替雙親報仇。可是你不幹,是說明你拿我秀吉沒辦法。」

秀吉笑道,伸出手抓茶茶,「好!原諒你,依你,不讓你嫁到德川氏去了。你說我最懼怕家康和你,我會永遠記住這話。」

「啊!」茶茶哀叫著閃開,秀吉眼裡流露出從未有過的狂暴。

茶茶的桀驁不馴不過是女子的任性。她預料到秀吉不會動怒,因此一面撒嬌,一面表現出女子的嫵媚,以逐漸縮短年齡和身份的差別,同時動搖對方的感情,便可為所欲為地對其加以捉弄。

當然,這種性子乃是她過去的不幸使然。可是,實際上她並未真正把秀吉當成殺死雙親的仇敵,從而心懷憎恨。她會小心翼翼把仇恨深深地埋藏起來。可是,今日秀吉把這當成茶茶來自內心深處的「反抗」,她每句話都如尖刀般刺進他的心窩。

茶茶甚是聰慧。秀吉比誰都輕蔑敵人,又比誰都對敵人更有戒心,最後還是把老母親送去為質,討好家康。他想把茶茶嫁給長松丸,也是想藉機把家康俘虜過來——在大名面前會見家康,收茶茶為養女後,把她嫁給家康之子,於義丸又是秀吉的養子,因此兩家更是親上加親。如此一來,把母親送到三河的秀吉,多少能挽回一些面子。這些事,秀吉或許並非刻意去做,茶茶卻看得甚是清楚。

秀吉突然意識到,茶茶不可小視。他伸出右手,猛然抓住茶茶的手腕。茶茶直覺自己太過分了——秀吉惱了!她本想戲弄獅子,獅子真的惱了,她反而變成了一隻可憐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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