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人質出嫁

豐臣秀吉公布了妹妹朝日姬將於天正十四年四月二十八離開大坂,嫁到德川家的消息,他要在離開前一夜,令大坂的大街小巷都掛滿用於慶賀的燈籠。大小商鋪的主人都用豐盛的晚餐招待附近的親戚,讓夥計們休假,以便去歡送翌日送親的隊伍。

百姓的反應如此熱烈。或許是實行新制以來,當上奉行的淺野長政或石田三成體察到主公之意,對商人下了這道命令。

這天晚上,京都的茶屋四郎次郎也接到淀屋常安的邀請,特地來到了大坂。淀屋的客人,有堺港的納屋蕉庵等大商家,還有為了到這附近賣土產而在河邊建倉庫的諸大名家臣,計四五十人,大家熟稔地喝酒聊天。

話題當然以這次的婚禮為主,開始時眾人很慎重地祝福關白家的喜事。酒過三巡,話題就扯遠了。有人說,此次事件中最悲慘的,便是失去了前夫的新娘朝日姬,也有偏袒大政所的人道:「不,大政所比朝日姬更悲傷啊!」

「不管怎麼樣,為了天下,必須這麼做才行。這也是可喜之事。」也有人像秀吉那樣「胸懷天下」。

「哼!這分明是小牧長久手之戰的延續啊!」還有好談軍略之人,認為這只是表面上收起刀槍,暗中的較量仍在繼續。

「不,不,戰爭結束了,兩家已結親。妹婿聽從內兄乃是天經地義,又不是做人家的家臣,不存在面子問題,真是一件值得認真思量之事啊!」

商家和武士在一起喝酒、議論,但並沒有得出什麼有價值的結論。可是,當淀屋引以為傲的年輕侍女們穿著華服,來到放著三十多座燭台、一百疊大的房間,替大家倒酒時,茶屋突然產生了一個奇異的想法:小牧長久手之戰還遠未結束!他來這裡之前,曾無意中想道:這場婚禮,究竟是關白的勝利,還是家康的勝利?可是現在立刻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勝利者乃是別人!

這令他感到吃驚。勝利者既不是秀吉,也不是家康,其實是雲集於此的商家。在以武功論成敗的亂世,不過一介商人的淀屋竟有這麼大的居所,豪華到令人無法想像。連家康都很少同時點上兩百根蠟燭,這裡竟是蠟燭如林,而且尋來這麼多如花似玉的女子端茶遞水。這究竟是怎麼了?

武士如蜜蜂般拼了性命奪取的果實,卻落到他人手裡。其實,吮吸著太平之蜜的不是另有其人嗎?從山崎之戰開始,淀屋常安就心向秀吉,那是為了他自己的利益作出的選擇。現在常安富可敵國,他河邊的倉庫超過一百間,船隻店鋪無數。每天有上千艘船出入的大坂,不知貢獻了多少「蜜」給常安!不只常安一人,萬一德川氏在爭鬥中敗去,秘密為德川氏奔走的茶屋,也會選擇以商人的身份去過一種富裕的生活。

「哦,納屋先生!」茶屋來到坐在上席、比他大六歲的納屋蕉庵面前,道,「淀屋真是非比尋常的商家啊!」

「是啊!」蕉庵把杯子遞給他,道,「如取得操縱米價的權力,他還會大大獲利呢。」

「這個大廳比大名的屋子還奢華呢!」

「哈哈,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所謂大名,便是像蜜蜂般拚命的武士,和聰明的商人哪能相提並論?」

「這麼說,商家比武士更有本事了?」

蕉庵確認了身邊沒有武士之後,才道:「亂世乃是武士的天下,太平之時則由商家主事。但商人如果目空一切,武士就會怒而作亂。權力是武士的,利益是商人的,雙方不諧不行啊!」

「正如先生所言,這是可以避免戰爭的婚姻啊。」

「民間好像沒有什麼異常的動靜。」

「兩家之間也會因此沒有權力紛爭了?」

納屋蕉庵好像有些懷疑地看看茶屋,接過杯子,「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

「剛才有人說,如此一來,小牧長久手之戰就徹底結束了。」

「哦,這事。」蕉庵輕輕道,饒有興緻地啜了一口酒,「雙方在此事上是有勝負的!」

「哦?」

「對,這一回,怎麼說呢,」蕉庵降低聲音,探身出去,「這次是你的主人——家康公大獲全勝啊。」他小聲地說著,又一次謹慎地環視四周。

聽了蕉庵口裡說出這等話來,茶屋很是不以為然,「我看未必……」

「那麼,是關白大人?」

「不!」茶屋控制著自己的酒量,以防喝醉,「鄙人以為,在這場戰爭中取勝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是,天下太平後,是希望太平的蒼生得勝。這不就是先生所說的大勢嗎?」

「哈哈。」納屋蕉庵高興地笑著,連連點頭,「正如你所言。可是仔細想想,最可憐的卻是出嫁的朝日姬。」

「是啊。」

「她自己大概沒有意識到,她的出嫁避免了一次戰爭,使得黎民百姓甚是高興。」

「沒人告訴她?」

「這麼一件不可隨便出口的事,誰敢告訴她?」

「哦。」

「隨意出口,必會引起誤解,譬如說武士如蜂,吸蜜的乃是商人云雲,堺港人就會遭殃。」蕉庵憂道。

「哦?」

「堺港人必須不斷認清時勢,可是好好梳理時勢,以便從中獲益,是須講究方法的。」

「是。」

「若是德川大人,與他說朝日姬的事,他馬上就會明白。可是,關白大人卻不一樣。」

「不一樣?」

「向關白大人說時,一定要反覆推敲——二人性情不同啊!關白之法,是前所未見的高明做法。若對他說朝日姬可憐云云,他定會動雷霆之怒。他最無憐憫之心,態度強硬,說一不二,此次令妹出嫁便是一例。別人說什麼都沒用。總之,嶢嶢者易摧,秀吉輸不起,他雅量不夠。」

「先生這麼一說,朝日姬更值得同情了。」

「故,明日我會眼中含淚、心中合掌送她。」

大廳中央有八個女子不停地跳舞,一百疊大的酒席杯盤狼藉。女子們表演完後,主人淀屋常安晃著肥胖的身體,來到納屋和茶屋二人身邊。他讓侍女先把托盤放到納屋面前。「多謝光臨,納屋先生!托堺港人的福,我也喝一杯吧。茶屋先生和我們今日都甚高興,還是說幾句賀辭吧!」淀屋拿起酒壺倒酒,滿懷喜悅道,「來,茶屋先生也干一杯!」

「多謝!不過,我已經喝太多了。」茶屋趕緊從淀屋手裡接過酒壺,給淀屋倒酒,心中突然想到,秀吉取了天下之後,眼前之人方是最大的勝利者。

雖然蕉庵及其他堺港人在和海外的交易中賺了不少銀兩,淀屋卻包攬了海內的買賣。此後若秀吉和家康攜手,使得太平持續,不知淀屋將會富貴到何種程度?

秀吉定會令天下大名來大坂置地建宅,如此一來,大名會各自從領地運來當地產物,然後經這些大商人之手,籌措經費。如此一來,大坂的大商家將坐收漁利。當然,這筆莫大收益的零頭就可以使堺港更為富庶,真是令人吃驚。

「納屋先生,我私底下向您請教,堺港人這次要拿出多少禮金奉給關白大人呢?」淀屋漫不經心地問蕉庵。

茶屋聽了,大吃一驚。他還不具備為關白奉禮金的資格,也沒想過這個問題。想來也是,若沒有這些支出,這裡豈不是黃金遍地了?

蕉屋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這些事完全委託給宗易先生,宗易先生會明白此中輕重,適時調整。」

「哦,宗易先生已成了關白大人得力的心腹啊!」

「就是。現在必須提醒關白大人,不要只關注這類奉禮,應儘可能積蓄可以用在海外的黃金。故,既可能送金銀,也可送茶壺茶杯之類的名器。」

「茶壺茶杯?」

「是!關白大人對這些甚是歡喜。哈哈。」

茶屋又不自覺環視著四周。他剛被禮金的事嚇了一跳,現又聽到納屋蕉庵漫不經心地說,要用茶杯或茶壺為賀禮。這麼看來,堺港人以茶人的身份潛藏在秀吉身邊,逐漸勢大,他們一面談論茶道,裝模作樣地說些雅事,一面瞞著秀吉,只願少使些金銀,真是費盡心機!

但是,這一晚沒有更進一步談論這樣的話題。宴會持續到子時左右,茶屋和蕉庵就宿在淀屋家。

翌晨,他們二人也加入了擁向城池大門道賀的人群當中,一邊看熱鬧,一邊跟隨隊伍前進。這一日,天空灰暗,毫無雨意,悶熱的空氣籠罩著人群。

淀屋常安當然不可能和他們一起夾雜在人群中。他是大坂商家的首領,一大早就去了商家的會館,左右逢源。

「茶屋先生,人真多啊!」

「是,在下一想到偌多的百姓都在期待太平,就心痛欲裂。」

「茶屋先生,你定要長命百歲。即使下一個時代不是關白大人的,也必屬於你茶屋。」

「先生說笑了。」

「我會活下去。太平定會持續下去。」

「是。」茶屋像孩子一樣回答道,但是,他還沒完全理解蕉庵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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