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身在曹營

天正十三年十一月十六,石川數正出奔的消息,被報到堺港的豐臣秀吉處。

小笠原貞慶和數正談過話後,也要投秀吉。貞慶之子幸若丸原本在岡崎為質,石川數正便把他當成禮物順便帶了出來。

「還是當關白好呀!陸陸續續有人來投靠。」秀吉若無其事地對近旁的人笑道,面上似是毫不在意,其實內心很不平靜。

數正的來奔在秀吉心中有許多疑問。若數正真的背叛家康,非出走不可,那便是大事一件,最大原因便是家康已決意對秀吉開戰。若另有緣由,比如只是因很難在德川氏待下去,就甚是可疑,許是對方的卧底。第三種可能,則是數正貪戀榮華富貴,利欲熏心。若是如此,則無需擔心,但亦不能重用他,只要給他比德川氏稍多的俸祿,讓他比較一下兩處的領土大小,便已足夠。

秀吉很想知道數正的動機是哪一種,就命令織田有樂在其抵達大坂時,適度歡迎款待,想方設法打探出他的真正用意。可是,有樂不久就回話,說數正出奔的原因,竟在那三種假設之外:數正乃是為了天下,想直接向秀吉進諫,因而經京城來到大坂,卻無在他身邊討得一官半職的意思。

秀吉開懷大笑,「數正把有樂這個傻瓜給騙了。」看來,數正是不會敗給有樂的,他已佔上風。「這是我的錯,有人若問我他們兩個人的俸祿誰應更高,當是數正。」

秀吉打算二十三日去皇室獻禮,然後赴大坂城接見數正。

「我在堺港也碰到不少有才之人,數正到底怎麼樣?他能與刀劍師曾呂利新左相比嗎?」

秀吉一面和石田三成聊著,一面故作平靜地準備接見數正,他的兩邊坐滿了家臣。當然,他知道,數正在這種場合不會多言。他只是要擺出新關白的威儀,看看已成為浪人的數正的表現而已。此刻秀吉的心情可謂樂不可支。

進來的石川數正,端正恭敬地向秀吉施禮,既不怯懦猶疑,也不高傲得意。

秀吉看數正的態度冷靜,童心頓起,嘲諷道:「你是背棄家康而來?」

「不是背棄。」數正在諸大名列坐的席上,斬釘截鐵道,「人各有志,良禽擇木而棲,既然不能見容於德川氏,只好隱忍而去。」在座的武將們齊齊把視線投向數正。若如謠傳所說,數正乃是背叛家康而出走,他自當說些德川氏的不是。

「哦。你現在仍然認為,家康非尋常人?」

「此是不言自明的。」數正回答,「在下以為,家康公不在關白大人之下,只是機運不同而已。」

「機運?」秀吉猛然變了臉色。

「是。家康公機運不濟,雖擁有眾多勇猛武士,卻未有能以天下為己任的家臣。在下不想錯上加錯,意識到此乃德川氏之厄,便只有離去。」

一度變了臉色的秀吉,顯現出複雜的表情,情緒緩和了下來。「哦,這是你的真意?詳細的情況到我房裡說吧。給數正斟酒。」

數正用完酒,秀吉令三成領他到天守閣二層房中。

數正到了天守閣,依然那麼沉著冷靜,令秀吉焦躁不已。現在百花凋零,唯山茶花怒放。數正頻頻觀望門口的盆栽山茶花。「這種在寒風中開放的珍貴花朵,如椿,又非椿……這是什麼花呢?」

秀吉讓人退下,才作答:「數正,你真的不識此花?」

「不知。像椿,可花和葉都比椿小些,不由得讓我想起一件事來。」

「看了這花,才想起的?」

「是。若關白大人是椿,家康公便是小茶花。家康公像椿,卻是小了一些。數正為家康公深感遺憾。」

在南邊射進來的陽光中,秀吉明顯地皺起了眉頭。「數正,這是你的迎合之辭?」

數正默默地從懷裡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德川氏兵力部署圖和軍備說明。

「是不是迎合,看了這個就知道了。家康公實際上就是山茶花,不了解他的人,或許誤認為他乃是椿。」他的表情既嚴肅又認真,動作既鄭重又恭敬。

秀吉默默地接過圖文,卻信手放在一旁。椿和山茶花……這說明家康在他人的眼裡,是能和我並駕齊驅的人物。看來,這數正是在試探,看我有無這個心理準備,遂道:「數正,你對有樂說,並無為我效力之心。」

「是。」

「這是為了抬高身價呢,還是真已心灰意冷?」

「見諒,都不是。」

「都不是?」

「在下曾經和關白大人、家康公有過約定:數正雖不屑自身之行,然只要身在德川氏,就定要在二位大人之間斡旋,不使戰事再起。但,此次您要求派重臣為質,家康公斷然難從。大人的這一命令,數正懈怠了,未能說服老臣們認識到派出人質的必要。我要向雙方致歉。」

「哦。便是我對家康下了無理的命令?」

「不,大人下這種命令,自有理由。在下以為,此乃為平定天下,不得已而為之,在下未能說服老臣們,深以為恥,才離去,故不便為大人效勞了。」

秀吉把視線移到了山茶花上,突然哈哈笑了。「數正,時日不長,你長進甚豐啊!」

「是,到大人這裡來過幾次後,好似開闊了眼界。」

「哦?我明白了。你為豐臣秀吉效力,是有條件的。」

「不敢。但不然的話,數正必會永遠背負利欲熏心、背叛主君的罪名,被世人唾棄。」

「好,好!提提你的條件吧?」

「見諒。大人明白,知道德川氏底細的人,唯有數正。」

「當然。」

「既如此,大人若能把有關德川氏的事宜都交與在下,在下當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否則,寧以浪人之身了此一生?」

「唉,一切難料矣。」數正沉穩地笑了,「在下也許會流浪到筑紫,與關白大人為敵。故,大人若為自己著想,不如現在把我殺掉!」

「哈哈哈!好主意啊,數正,你定想知道我是答應你的要求,還是把你殺掉。這是在將秀吉的軍啊!哈哈。」秀吉捧腹大笑,目光卻敏銳地掃過數正的額頭,望著遠處,「數正,我還不想聽從別人的命令,可是,對於家臣的意見,我自會虛心聽取。若合我意,自會採納;不合我意的,即拒了它。你恐難支使得了我。」秀吉邊笑著邊向前彎下腰,口氣像對孩子說話。

「在下當然不敢支使大人,只是……」

「好了,你說吧,若我把德川氏諸事委託於你,你首先怎麼做?」

「是!」數正端正姿勢,吸一口氣。他已把個人榮辱置之度外,現在是決定他能否做一個悟道前行之人的時候,也是決定他一生意義的時候。他嘴唇發乾,心跳也加快了。「首先,正式派一個講和的使者去德川氏。」

「重臣為質之事,就不了了之?」

「是。過去我夾在兩位大人之間,策劃一切,卻不能溝通雙方意志。故,若正式派出使者,即使他們因人質一事心懷怨恨,卻也會冷靜下來重新權衡。」

「哦,在他們執意一戰時,我卻要派出求和的使者?」

「是。」

「但,家康並不會因此而來大坂。」

「當然。首先要促成和平,等無異議,再催他來大坂。」

「你認為家康會來?」

「難!因為重臣必會反對。」

「第三步呢?」

「正式提出朝日姬的婚事。」

「哦。」

「家康公定會贊成,到那時,借商量婚事為由,叫那些頑固的重臣們來大坂幾次。這樣一來,他們自會大開眼界。」

秀吉不住點頭,接著拍拍大腿。看來,和數正的幾次交談,使他不知不覺拋了固有的偏見。「嘿,以商量婚事為由,叫老臣們來。」

「是,為了讓人們不生誤會,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亦法了。」

「那麼,叫誰來好?」

「本多平八郎忠勝、神原小平太康政,及酒井左衛門尉忠次足夠。」

數正說到這裡,秀吉又一次笑出了聲。「哈哈,三河的三個老頑固!哈哈,好好!數正,我懂你了,你留下!」

「謝大人,但要依言為是!」數正提高了嗓門,忘我道。

「若不留下你,簡直有違天意了。」秀吉的目光變得溫和,他壓低聲音道,「可是,數正,留你也有不同的方式,可以領一國以上的大名身份留下,還可以侍從身份留下,也可為旗下武士。你希望是哪一種方式,說說吧。」

數正不由得惶恐不安。秀吉是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還是認為他多少有些可用之處呢?本以為出奔目的已達,但此際一言,即可改天變地。

「怎樣,說說你的希望,既是特意來奔,我必讓你滿意。」

「在下從未細想過,心中並無定議。」

「沒想過?」

「只想過會被推出斬首,還是被奉為上賓。其餘諸事,卻是從未考慮。」

「哦。」秀吉的唇邊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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