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石川出奔

石川數正一回到岡崎城,便馬上把自己關在了房裡。他靜靜地坐在桌前,拿起硯台上的筆,眼前浮現出德川家康和豐臣秀吉的面容。他咬開筆尖,醮上墨,先在白紙上寫下「德川氏軍情」。

「數正,你不後悔嗎?」數正囁嚅著自問。這時他的心異常平靜。他要把德川氏的軍情詳細寫下來,帶去獻給秀吉。這顯然是謀叛,是倒戈,忠貞不二的三河武士們定會認為他寡廉鮮恥、不忠不義,唾棄他,將他碎屍萬段也難解恨。

「主公被自家養的狗咬了。」

想起大賀彌四郎的事,德川眾人不僅會罵他,大概還會責備家康太寬容!有人會認為他是為了身在大坂的勝千代,變得怯懦;有人還會造謠,說他早在小牧之戰後,就與秀吉私通了……這樣也好。

即使大家都不明白數正的心,這個世上還有三個人是清楚的。一是秀吉,一是家康,另一就是佯裝強硬的本多作左衛門重次。即使這三人對他誤解,也還有神佛懂得他。數正想超越三河武士的常規和道義,讓自己深陷敵陣,以拯救德川氏,拯救秀吉,同時拯救因這兩雄的激烈爭鬥而造成的百姓之苦。

表面上看,家康是被自己飼養的原本溫馴的猛鷹啄了,但這鷹只要看見他的主人和秀吉握手言和,便會取下那張假面具。以目下這種勢態,秀吉自會推遲攻打家康,等平定四國、九州之後,再全力攻打小田原。即使小田原的北條氏想和家康協力,若他們非出於真心,德川氏便將失去立足之地。和北條氏聯合起來對抗秀吉,與獨自對抗秀吉,德川氏將會是同樣的下場。和秀吉握手的時機,已經選定了,便是在攻打九州之前!

數正覺得這是一個好時機。他此時所想,卻似與當世潮流相背。秀吉能如此強大,是他高遠的志向和飽受戰亂之苦、渴望太平的蒼生意志一致的緣故。「能以武力去順應這一潮流者,必終獲勝。」數正用平淡的措辭寫著,對那些只知遵行義理的猛獸之愚,甚感痛心。

家康似未料到數正會如此決絕,而秀吉應亦不曾預料,他本來索要人質,竟是數正一個人來奔。石川此次若出奔成功,雙方必若聞驚雷。

數正此舉,對雙方影響巨大。對德川氏,是敲響一次警鐘,已擬定的軍事機密被帶走,家康只好改變計畫,可是重新排兵布陣,也難即刻發揮戰鬥力。對秀吉,則是增強他的自信,讓他不急於向德川家康開戰。數正會勸秀吉,攻打家康有損他的聲望和面子。「不要打無謂之戰,當先催辦娶朝日姬之事,且家康定不會反對。」

但此次出奔,果真能如數正所願嗎?

岡崎地在西三河,並非德川領土的邊界。數正即便萬事俱備,可是到了邊界,還是會有目光銳利的猛禽監視著。不只如此,數正身邊的一些武士,也相互傳言:「要監視石川大人啊!」甚至他到任何地方,都有人暗地裡跟著。如他中途被殺,一切計畫豈不都成了泡影?

數正從濱松城回岡崎的第二日起,就一直深居簡出,除了寫「軍情」之外,就是琢磨出奔的方法。一連三日,數正都在自己房裡;五日,才出城拜訪了大給的松平源次郎家乘的營地。

因松平源次郎尚年幼,便由松平五左衛門近正做他的陣代。數正在近正那兒待了一個時辰,喝過茶聊過天,然後便回府。

六日,他叫來了住在城下的武士杉浦藤次郎時勝,有意備好酒菜,道:「杉浦,這個月明顯暖和起來了。天氣變化的時候,城裡會有很多奇怪的謠言出現。有沒有這樣的事?」

「這兩三日覺得溫暖,不只是暖和些,也有人在擔心可能發生戰事或地動。」

「哦,所謂戰事,是指德川與秀吉之間嗎?你能否把謠言原原本本告訴我?」

「原原本本?」

「莫要有顧慮!說說看。」

「是!」年輕的時勝挺起胸膛,向前湊了湊,「大家都在說——若一旦發生戰事,馬上便有私通敵人者要把敵人引進岡崎……」說著,他屏住氣息,暗暗打量數正。

數正故意嚴厲地反問:「說的內應者,究竟指誰?」

杉浦時勝是個典型的三河武士,他道:「都說是大人您啊!」言畢,他立即轉過身子。

「我?」

「這純粹是謠言。」

「杉浦,你相信這謠言?」

「不願相信。」數正第一次露出笑臉,「若我真的是那個通敵者,當敵人攻來,你會怎麼辦?」

「不用說,我會取下大人的首級。」

「哦。聽你這樣說,我便放心了。有這種氣概的人不少吧?」

「當然!新城七之助、並木晴勝,他們都會這麼做,都在密切關注。」

「好!不過,杉浦,如戰事爆發,你們認為誰會取勝?不必顧慮,說說看。」

「這是想也不必想的事!迄今為止,三河從來沒有敗過!」

「哦。為了讓我們這些好心人不受傷害,密切關注邊境,不可大意。」

「遵命!」時勝昂然道。

數正看到他這個樣子,心想:已開始監視我了!

大家都對多與秀吉往來的數正懷有深深的疑惑和反感,而且認定,每戰必贏,不曾想過戰敗時凄慘的忍辱偷生。如此看來,自己身在險境,甚是危險啊!

晚上,數正若無其事地送走時勝。接下來的兩三日,他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騎馬巡城。但無論他走到哪裡,總是有人跟在後面。家康應該不會下這種命令,一定是哪個重臣命令身邊的武士監視,煽動對他的反感。

十日,數正還是沒把自己的決心公開告訴家裡人。十一日上午,他在城內走動一番後,回到房裡,對長男康長道:「帶半三郎和你母親來我房裡。」康長帶他們進來後,數正沉著冷靜地注視著三人。「此事我不徵求你們的意見,只是下令!」說著,他聲音低下來,「我已對濱松的主公甚是失望,計畫離開他,明後日就離開岡崎,去投秀吉。你們心裡都要作些準備。」

數正突然說出這等話來,夫人和孩子們一時都沒反應過來。「您說什麼?」夫人看著長男,疑惑地問。

「我明後日便要離開這裡,去追隨秀吉。」

母子三人獃獃地對視了一番。從夫人的表情可以看出,她的疑惑在逐漸加深,然後竟呵呵大笑起來。「真奇怪!哦,康長,你父親怎會對主公失望?」

「父親!」康長似終於明白過來,「那麼,您得到主公允許了嗎?」

「允許?」

「是假裝投靠,趁秀吉不備,取下他的首級?」

屋裡逐漸暗了下來,房間里充滿陰森的寒氣。數正聽了此話,表情苦澀地沉默著,控制住激動的情緒。他先前的想法的確和康長是一樣韻,想故意製造出受迫的假象,去投靠秀吉,讓他看看三河武士的氣概,可是,這種想法現已淡了。

這種方式解決不了問題,怎能使信長公平息戰亂的志向成為泡影?給天下以太平,既是家康的志向,也應是秀吉的目標。可是,若在這大志之上,加上「野心」和「私念」以及周圍之人的單純無謀,稍有不慎,天下便會立刻陷入大亂。故,他離開德川,投了秀吉,以使信長、秀吉與家康之任如自然中的花朵一般,傳承下去。可是,康長懂這些嗎?他畢竟是在效忠家康的環境中長大的三河武士。

「康長,」數正又道,「你們能不能相信我,毫無二話地跟著我走?」

「就是對妾身,也不便詳加說明?」夫人道。

「你們自會清楚!」

康長突然臉色一變,轉向母親:「母親,怎麼辦?看來,父親並未徵得主公的同意啊!」

夫人目光如劍,瞪著丈夫,沒有馬上回答。

「父親,難道您不知?」康長道,「未得到主公的允許,任何人不可帶著家人離開此城。城中謠傳您私通秀吉,因此,連我出入都有人跟蹤。」

「康長,你害怕了?」

「父親不怕?能成功則罷,若中途被捕,定會受到難以忍受的羞辱。所以,為了讓別人理解,定要有主公的書面命令才可。」

數正輕輕點點頭。「我沒有那個,也不應有。」

「父親說什麼?」

「我沒有。」

「那麼,父親終究是沒有得到主公的允許了!」

數正抱歉地笑了。「帶著那種書函,若在秀吉面前暴露,那又當如何?不都是一樣嗎?出了三河以後,還是會在什麼地方被秀吉斬殺!」

康長屏住呼吸,轉頭看了看母親。只有半三郎好似在期待著什麼輕鬆的事,他兩眼閃閃發亮,看看父親,又看看兄長。數正夫人則低頭不語。

「我再說一遍,我,石川伯耆守數正,對濱松城的主公厭棄至極,故,要離開此城,追隨秀吉。能不能二話不說就跟我走?回話!」

「如我說不同意,父親會怎樣?」

「殺!」數正的聲音像嚴冬一樣冷酷無情,「既然你們已經知道了如此重大的事,焉能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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