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窯變

接著輪到第七位男客。

事情發生在明治三十七年八月二十九日黃昏。當時我擔任日俄戰爭的隨軍記者,前往滿州戰區。那天大約下午三點左右,我們抵達一個叫楊家店的小村莊,當時前方正值遼陽攻防戰最激烈的階段,首山堡的高地尚未淪陷。遠方的槍炮聲不絕於耳。

我們每天露宿荒野,所以這天晚上打算找戶人家入住,好好休息,於是兩三人或四五人一組,分頭尋找今晚的落腳處。楊家店地如其名,是個柳樹非常多的村莊,我們一行四人穿越茂密柳樹後,在一座古石井前發現一戶大戶人家。井旁有個十八九歲的年輕男子,操作著有繩索的水桶,反覆從井裡汲水到扁擔挑著的水桶內。我們用別腳的中國話問他是不是住在這裡?他害怕地搖搖頭。我們又問這戶人家姓甚麼?他撿起旁邊一根落枝,在地上寫了個「徐」字,接著反問我們,找這戶人家有甚麼事?

我們說希望今晚能借住這戶人家,他又搖搖頭,揮揮手,好像在阻止我們。但我們的中國話程度不太好,再加上他有很重的滿州腔,所以不清楚他到底在說甚麼。可是從表情和手勢不難得知,似乎是要我們千萬別住宿此地。不過,因為無法充份了解他的意思,我們開始有些不耐煩。

「算了,沒關係,還是先進去問問看吧!」

性急的三人率先進去,殿後的我正想跟上時,年青男子抓住我腰間的布包,嘴裡又開始嘟嚷著同樣的話。我二話不說,撥開他的手就進去了。

門雖然開著,卻看不出來有人居住。我們齊聲喊了好一會兒,就是無人應答。

「會不會是沒人住啊?」

我們面面相覷,又四處察看了一番,發現進了宅子右手邊有一棟小房子,正對面的樹林後方則有一棟看似主屋的大建築。四人試著先推開旁邊這棟小屋的門,發現沒上鎖,屋裡是空無一人。我們實在太累了,打算先在小屋裡休息一會兒,便在鋪了破草蓆的地板坐下。肚子很餓,卻沒有食物。心想至少可以喝點水充饑,於是四人拿下肩背的水壺,不過壺裡的水在午餐時就喝得差不多了,我只好到門口的古井去打水,卻發現年青男子還站在柳樹下。

我開口跟他要水,他非常爽快地把桶里的水倒進水壺,不過又開始對著我嘰哩咕嚕說個不停。我實在聽不懂,他好像也急了,就又拿起樹枝,在地上寫了「家有妖」三字。這麼一來,我大抵明白他的意思了,於是在地上寫了一個「鬼」字,他卻看不懂。不過他回答說那房子里有「妖」。我雖然不知道鬼和妖有甚麼差別,也猜得出他想告訴我這棟房子是鬼屋。也就是說屋裡有妖怪,要我別進去。我向他道謝之後就又回到屋裡。

回去後,發現我不在的時候來了一位老人,正悄悄和其他人交談。我們四人里中國話講得比較好的T君當口譯,向我們解釋:

「老人在這戶人家已經工作了三十年,其他還有四五個幫傭。前一陣子這裡發生了戰事,家中的人都躲到裡屋去了。他們雖然沒辦法招待我們,不過可以提供茶和砂糖,後面的菜園裡有青菜。他很親切,說我們想留下的話就請便,我看我們就別客氣了吧!」

「當然!多謝!多謝!」

我們異口同聲向老人道謝。

老人笑笑就離開了。T君說他想去菜園看看有甚麼東西,跑了出去,不久抱了五六根好大的玉米回來。M君見狀,也跟著出去拔了些回來。屋裡有座灶,我們就在灶里用高粱枯枝生火,烤起玉米來了。我們每人的腰袋裡都備有鹽巴,撒了一些調味,這些玉米不愧是當地名產,鮮甜的滋味勝過日本玉米太多了。就在我們忙著輪番到田裡採拾玉米之際,那位老人派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提來開水,他自己則用紙包了砂糖和茶葉拿來,我們再三道謝,迫不及待地泡茶,加了砂糖牛飲起來。老人笑咪咪地看著我們狼吞虎咽飽食玉米,毫不客氣飲用熱茶,在我們恢複精神之後,他小聲地問T君,我們之中有沒有人帶了藥品?

他說,他家主人主母有一個十七歲的女兒,前些日子生了病,這兒地處偏遠,必須去到遼陽城裡才買得到葯,但因戰爭的緣故,遼陽城內城外交通阻斷,無法取得藥品。他懇切地拜託我們,四位日本大人之中有哪位身懷藥品的話,能不能分給他一點?看穿他的熱情款待背後原來隱藏了這樣的企圖,我們的感激之情難免打了些折扣,不過了解了內情,也覺得他家小姐確實可憐。當地人都以為日本人不是醫生就是藥劑師,所以一看到我們常常就要我們幫忙看病或配藥。先前也經常發生類似的事,所以我們不覺得老人的要求有何突兀,只是未確認病情就胡亂給葯,似乎不甚妥當。尤其之前住在海城的宿舍時,我曾經把眼藥精錡水誤給了胃腸病病人,事後發現錯誤,慌慌張張把葯拿回來,狼狽不堪。因為有了那次的失敗經驗,我在還沒看到病人之前絕不輕易給葯。

T君向老人解釋了來龍去脈,要求他讓我們看看病人,老人卻一臉難色,但我們的要求也非無理,他便說要和主人商量看看,就和少年回屋裡去了。我們雖然不是醫生,但與其胡亂投藥,不如親眼看過病人、了解病情之後,再給予適當的藥物比較安全。尤其當時我們都還年輕,聽說病人是個年僅十七歲的小姑娘,更產生一股莫名的興趣,想要一探真面目。

「會是甚麼樣的姑娘?還很年輕耶!」

「不知生甚麼病喔。」

「要是婦科病就傷腦筋了。誰身上會帶這種葯嘛!」

「搞不好是肺病。聽說在中國叫做肺癆。」

就在我們七嘴八舌之際,我突然想起了年青男子所說的「家有妖」一事。

「那個在門口井邊打水的人說,這棟屋子裡有妖怪還是妖魔作祟之類的,反正有問題就是了,他還在地上寫了『家有妖』。」

「嗯……」

其他三人有點納悶。

「這麼說來,那個小姑娘搞不好是被妖魔附身了?」

T君說。

「如果是這樣子,我們的葯也沒用啊!」

M君笑道。

我們也跟著笑了出來。太平盛世另當別論;對於身在槍林彈雨之中、隨時隨地都可能遭受槍炮攻擊的我們來說,家裡有妖怪,根本不成問題。

「那個小姑娘怎麼還不出來?」

「聽說中國女人是不輕易見外人的,搞不好她根本不想出來。」

「尤其是要出來見我們,我看大概更不願意了吧。」

前方炮聲依然轟隆,不過我們已經習慣了,所以不管是轟隆炮聲或照明彈刺眼的光線,都無法刺激我們的神經。正當我們胡亂倒卧在地,一面有的沒的說著小姑娘的閑話時,天色逐漸暗下來了。入秋甚早的滿州黃昏略帶寒意,我們把泥屋角落的高梁全都塞進灶里,四人像是害怕霜凍的蟈蟈兒群聚在土灶前。

「敵人為甚麼不趕緊撤退?真想早點到遼陽去。」

就在我們談膩了小姑娘的話題,轉而討論戰爭時,老人再度出現,告訴我們,他待會兒就將小姐帶來,屆時還麻煩我們多多關照。我們四人聞言迫不及待起身,跟在老人身後到門口去,屋外已經一片漆黑,星空下左右搖曳的偌大柳葉有些泛白,耳邊隱約可聞蟋蟀鳴聲。

過了不久,後方林間出現一盞燈籠,是此處常見的畫燈。眼前的情景突然讓我想起《剪燈新話》里的〈牡丹燈記〉。還有三游亭圓朝的〈牡丹燈籠〉。我不禁開始想像,伴隨燈籠出現的是一名美若幽靈的女子,心中浮起一股詭異凄艷的氣氛。燈籠逐漸往我們靠近,映照出的人影不只一個。看來像小姐的年輕女子被一名老婦攙扶著,身旁有另一名年輕女子提著燈籠,因為三人都穿著繡花鞋,所以走在夜露濕潤的泥土地上無聲無息。

看她們的裝扮,馬上知道老婦不是小姑娘的母親,她和提著畫燈的年輕女子都是這個家的下人,於是我們注意力集中在中間的年輕女子身上。她雖然只有十七歲,看來卻頗為成熟,身材瘦削,個子算高,身穿黃綠色滾邊的淺桃紅絲質衣服,一手由老女僕攙扶著,一手用袖子半掩著臉。袖間傳來陣陣激烈的咳嗽聲。

畫燈下的三條人影在一棵柳樹旁停下,老人靜靜地走向老女僕,似乎交代些事情。看樣子是他的妻子。老人又走向我們,很禮貌地說,生病的小姐已經來了,麻煩我們為她診斷。四人之中該由誰去診斷病人?我們有些猶豫,但我們之中就屬T君的中國話說得比較好,最後決定由他來擔任醫生的角色。T君只好走向前去為病人把脈。接著請病人讓他看看臉色,老人將T君的要求轉告老女僕,原本隱在青色袖口後頭的女子臉面終於出現在畫燈下。果然和我所想,是一個蒼白得像縷幽魂的美女。我不禁又想起〈剪燈新話〉中的女鬼。

T君看了看她的臉色,把過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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