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兄妹之魂

接下來輪到第三位男客。

這是我親身遭遇的怪事,請各位仔細聽來。此事的主角,是我一個姓赤座的朋友。

赤座名叫朔郎,和我就讀同一所學校。畢業後原本打算留在東京工作,但因為畢業前半年,父親突然過世,他必須回去故鄉繼承家業,所以一畢業就立刻回鄉下去了。赤座的老家在越後的一個小鎮,父親是某宗教的傳教師,該宗教的分會所經常有許多信徒聚集,聽他父親講道。我不清楚該教的組織。沒有相關背景的赤座突然返鄉後,是否能馬上順利繼承父業,這方面的事情我並不曉得,不過從他返鄉後寫給我的信來看,他的確已經接續父業,成為該教的傳教師。因為他和我都就讀文科,又在那樣的環境長大,似乎平常就對宗教頗有研究,所以才能順利繼承吧。但他似乎不太喜歡傳教的工作,在我們三五好友舉辦的送別會上,他向我們說明不得不回鄉的理由時,滿口牢騷,表示實在不願返鄉。

「只要給我兩三年時間,我一定可以把事情都解決掉,再來東京。我才不要一輩子待在那個一天到晚下雪的地方!」

赤座如此埋怨著。他回家後也偶爾來信,信中總是悲觀地提及,由於種種原因,他無法離開現在的工作。赤座家中還有母親和妹妹,兩人當然也是該教信徒,看樣子是因為母親和妹妹的壓力才無法離開。赤座對於自己的困境似乎頗為無奈,我記得他在信上甚至還非常激動地提過,不知自己為何而活,早知如此,不如一把火燒了會所,順便也把自己燒死算了。當時出席送別會的七八個友人,大多因為家庭和工作的緣故早已四散,只剩下一個名叫村野的同學和我還留在東京,村野因為懶得提筆,收到赤座三封信,頂多回他一封,所以兩人的關係自然日益疏遠,最後依舊和赤座保持書信往來的,似乎只剩下我了。

赤座每個月固定寫一封信給我。我收到之後也一定立刻回信。維持了兩年的書信往返,不知道是否因為心境轉變,赤座在給我的信中,不再如以往那樣滿紙抱怨,我甚至可以感覺出,他看似決定為宗教奉獻一生。我雖然不知道他信的宗教到底內容為何,不過知道他願意為自己的信仰而活,我在心裡也替他高興。

赤座返鄉的第三年,他的母親過世了。據我所知,在那之後,他和妹妹一直住在傳教會所附近的家中。兩年後的三月,他帶著妹妹來到東京。當然不是臨時起意,前一年年底,他在給我的信中就已經提到,隔年春天將會因為教務前來,而妹妹從未到過東京,所以會順道帶她一起上來。那年的三月底,赤座兄妹果然從越後來了。因為我事先知道火車抵達時刻,就到上野車站去接他們,當我看到他一點也沒變時,不禁有些意外。

因為他已經當了幾年的傳教師,我以為他會和其他修行人一樣,不是留著一頭長髮,就是滿臉絡腮鬍,不然便是頭戴冠帽,或是身穿白袍吧——但出乎我的意料,他和以前一樣頂著五分頭,穿著在鄉下做的新西裝,完全還是學生時代的老樣子。除了鼻頭下蓄著薄薄的鬍鬚,有些故作老成的味道外,看起來和學生時代一樣年輕。

「好久不見!」

「嗯!」

簡單地打過招呼之後,他向我介紹站在身邊的瘦小女孩。是他十九歲的妹妹,名叫伊佐子,伊佐子是標準的雪鄉姑娘,皮膚白皙,有著可愛的小眼睛和細長雙眉。

「你有個好妹妹呀。」

「是啊。自從我母親過世之後,家裡的事全靠她張羅。」

赤座笑咪咪地說。

三人搭電車回我家的路上,我始終覺得這對兄妹的關係特別親密。他們在我家住了將近一個月,每天除了忙著處理教會的工作之外,赤座還帶著妹妹到東京各處參觀名勝。然後,我記得,是四月十日的事情。我邀請兩人一同前往向島賞花,途中遇上驟雨,雖然下得不大,我們還是跑進一家餐廳,等待雨停的兩個小時中,赤座突然聊起妹妹的婚事。

「你別看她這樣,還是有不錯的人家上門提親,不過她要是嫁人的話,我就傷腦筋了。她也說在我找到適合的對象之前,不想嫁人。可我就是找不到。也不是啦,之前也有人介紹了兩三位,不過我都不喜歡。主要是因為,要成為我的妻子,必須和我有同樣的信仰。暫且不管身分和容貌,光是要找到和我一樣虔誠的女人就夠困難了,所以才傷腦筋呀。」

看樣子,他似乎已經從繼承家業的痛苦中解脫,完全奔向宗教的懷抱。不過他或許是覺得我冥頑不靈,所以始終沒有向我傳教。就在東京的櫻花落盡、長出綠葉時,我又送他們兄妹到上野,搭車返鄉。

從那之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再也沒見過這對兄妹、還是經常見到他們。這個疑問,就是今天我要說的故事的主旨。

赤座返鄉後,寫了一封非常長的謝函給我。妹妹伊佐子也寄來一封很周到的謝函。令我驚訝的是,伊佐子的字竟然寫得比赤座還要工整。在那之後,我們還是和以前一樣,固定每月一次的書信往返。八月時,我前往上州攀登妙義山,在山上的小旅館住了一個夏天。我從那裡寄了一張明信片給赤座,兄妹兩人立刻回信給我。他們表示如果有空,也希望能夠到妙義山一游,但由於教務繁忙,所以一直無法如願。

九月初我曾經返回東京,但因為實在無法忘情妙義山的小旅館,再加上東京的秋老虎發威,熱得讓人無法忍受,我於是決定乾脆在妙義山上待到楓紅時節,將手頭的工作完成後再下山,因此再度準備行囊出發。回到山上的第二天,我又寄了一張明信片給赤座,寫明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將在山上待到十月底,但這回兄妹兩人卻完全沒有迴音。

十月初,我寄了第三張明信片給赤座,還是沒收到任何回信。我猜,他或許因為教務到某處出差去了。我原本想,即使如此,至少伊佐子會來信說明,但這也不是甚麼重要事情,便沒有太過在意,仍舊每天自顧自地窩在借來的書桌前埋首工作。到了十月中旬,山上來了許多賞楓的登山客。每天都有好幾組來旅行的學生或團體,原本寧靜的山區因此變得有些嘈雜,不過這些人大多當天就會下山到磯部或松井田,鮮少留宿山中,所以一到夜晚,就又可以聽見孤寂的山嵐呼嘯。

「有客人找您。」

十月底某日,下午五點左右,旅館的女服務生這麼對我說。當天一大早天色就陰沉灰暗,山上不斷飄下似霧似雨的水氣,讓這家位於山腰處的小旅館突然冷得有如冬天降臨。當時我剛從二樓的起居間下來,坐在門口附近的大火爐前,一如往常地和其他住客閑聊,正聊得起勁。我聞言轉身往外看,發現赤座就站在門口。他戴著一頂破舊的呢帽,西裝褲褲管卷了起來,襪子外穿著草鞋,手裡還拿著根木棍代替手杖。

「你怎麼來了?來,快進來。」我單腳跪著招呼他進屋,赤座卻以很懷念的眼神盯著我,然後就往門外走去。我原本以為外頭有人等他,繼而發現似乎並非如此,我覺得不太對勁,起身往門外走去,卻看到赤座頭也不回地直奔山上。我愈來愈覺得奇怪,便穿上旅館的草鞋追了出去。

「喂!赤座!你上哪兒去?喂!赤座!」

赤座完全不回答,一聲不吭地拚命往前走。我一邊叫著他的名字,一邊在後面追,追到妙義神社,突然不見他的身影。陰天的冬日,太陽又快下山了,高大杉樹林里也變得有些幽暗了。我心裡浮現一種不祥的預感,喊他的名字喊得更是大聲,就在這時候,只見赤座從杉樹林里迷迷糊糊跌跌撞撞跑出來。

「好冷,好冷!」

他嘴裡嘟嘟嚷嚷。

「當然冷了!山裡天一黑就會突然變冷,我們還是趕緊回旅館烤火吧!還是你想先拜拜呢?」

赤座甚麼話也沒說,只是突然伸出右手。借著微弱的亮光,我發現他食指和中指流血了。我以為他被樹枝刺傷,趕緊從袖口拿出不要的稿紙說:

「你先用這個壓著,我們快回旅館去吧!」

但他還是不發一語,從我手中接過稿紙,我以為他要覆在手背上,沒想到赤座又快步往前走去。看樣子是不打算折返,而是想繼續上山。我嚇一大跳,連忙叫道:

「喂!赤座!現在怎麼爬山啊!明天我再帶你來,今天先回去吧!要是爬到一半天黑了就糟了!」

然而他卻完全不理會警告,一意孤行拚命往前走。我愈來愈覺得他行為古怪,於是便喊著他的名字趕緊追上去。因為我八月就上山了,已經十分熟悉附近的山路,腳程也算是快的,但他卻比我還快。一轉眼就拉開三尺、拉開五尺,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追趕,卻怎麼也趕不上。周圍愈來愈暗,寒冷的雨絲不斷落在身上。沿路完全不見其他人往來,根本求助無門。我很擔心因為天色昏暗而失去他的蹤影,所以一路上都睜大眼睛,緊追不捨,最後還是在山坡的轉角把人給跟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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