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人類與這個世界,時常受到〈神之噩夢〉的威脅。
神是實際存在的。神確確實實存在於在所有人類的意識幽深之處,集體潛意識之海深處。
它是不可違逆的存在,最為接近概念上的『神』,而它自古以來一直沉眠在我們人類意識的最深處。它在沉眠,所以對我們人類毫無興趣,也因此冷漠而公平。
某一刻,神做噩夢了。
神是全知的,在夢中一次性地看到了世間所有的恐懼。
而神又是全能的,將妨礙睡眠,以人類的脆弱意識甚至無法觀測的龐大噩夢分離丟棄。被丟棄的噩夢化作泡,一邊分裂成許多小泡,一邊從集體潛意識之海的海底不斷上浮。
上浮——浮向我們的意識。
向我們的意識上浮的〈噩夢之泡〉具備被稱為『全知』的普遍性,因而會融入我們的意識,與個人所懷的固有恐懼相互混合。
於是,當〈噩夢之泡〉大過我們的意識時,噩夢便會溢出我們的意識,向現實泄漏。
就這樣,與神之噩夢相互混合的我們的噩夢,將成為現實。
†
剛回過神來,便看到葉耶站在身旁。
「……蒼衣」
「欸……」
在未知的黑暗之中,穿在葉耶那幼小身軀上的白色長連衣裙格外顯眼。她深深地垂著頭,對蒼衣這麼講道
「蒼衣,我說你啊,還是早點注意到比較好呢」說出這番話的葉耶,今天嘴角也又腫又青,耷拉下去的手腕上也有自殘留下的又紅又細的新傷口。
「葉、葉耶……」
「蒼衣,你注意到了么?外邊的世界,到處都是『敵人』」
「咦……」
蒼衣感到困惑。首先是對她的傷。緊接著,是對她的話。
「敵、敵人?」
「對,敵人」
葉耶用很低、很沉的聲音說道。
葉耶用那種不含任何感情的聲音,淡然地,淡然地,淡然地繼續那陰沉的話語
「外邊的世界的人,除了我和蒼衣之外的所有人,全都是敵人」
「咦……」
「爸爸。媽媽。叔叔。嬸嬸」
「……」
「手足。鄰居。身邊的人。遙遠的人」
「……」
「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男人。女人。大人。老人。小孩。嬰兒」
「……」
聽著聽著,蒼衣漸漸地、漸漸地、漸漸地產生悲傷地感情。
「還沒出生的人。將會出生的人」
「葉耶……」
蒼衣說道。
「外邊沒有敵人哦。哪兒都沒有」
蒼衣懷著悲傷的感情說道。
「大家,都不是敵人哦」
「……」
「我一直都在和葉耶所說的那些人生活在一起,我完全沒有受到殘酷的待遇哦」
可是葉耶低沉地、平靜地、卻又固執地一口咬定。
「……都是哦」
說著,葉耶搖了搖仍舊沒有抬起的頭。
「沒、沒有那種事……」
「那只是蒼衣你沒有注意到罷了。你覺得不是敵人的那些人,全都不過還不是敵人罷了」
這話從一個不到十歲的少女口中說出來,實在太過激烈、絕望。
「唔……」
蒼衣想要否定。想要說些什麼。
可他想不到該說什麼,心情越來越悲傷,卻只能噤口不語。
「……」
「其餘的人,都是敵人」
葉耶對蒼衣接著說道
「現在還不是敵人的人,不過是現在還不是,但總有一天會成為敵人的人」
葉耶一口咬定。蒼衣低頭不語。
「不、不會的……」
「外邊的人,就是這樣」
葉耶依舊低著頭,對垂下頭的蒼衣說道
「只會是這個樣子的。不存在的。雖然存在一輩子的朋友,但那不過是因為在成為敵人之前死掉了罷了,如果那種人能活個幾百年的話,總有一天肯定會成為敵人哦。蒼衣只是因為很單純,很遲鈍,所以才沒察覺到這件事罷了」
然後說出這番話的葉耶將耷拉著的手稍稍伸出來,輕輕地抓住了蒼衣襯衫的衣角。
「蒼衣,我很擔心你啊」
葉耶忽然將好似擔憂的成分,混進了自己的聲音中。
「葉、葉耶……?」
「蒼衣身邊全都是敵人,卻一直什麼也沒有發覺。這讓我很擔心啊」
聽到葉耶說出這樣的話,蒼衣總算說出了像是安慰她的話。
「沒、沒關係的。什麼敵人也沒有哦」
蒼衣,拚命地。
「大家都是普通人。什麼都不會做的。什麼都……」
但是,還準備說下去的蒼衣,此時卻被葉耶打斷了。
「沒錯哦。是普通人」
「!」
葉耶說道。她突然抬起了充滿暗淡光輝的眼睛,用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聲音。
「可就那些是普通人,從我開始講話開始,就一直要毀滅我的心哦?」
「……啊」
蒼衣對她這樣的眼神和這樣的話害怕起來。
「蒼衣所說的那些普通人,是敵人。是我的敵人哦」
「對、對不起」
「敵人都是普通人。普通的媽媽、普通的爸爸、普通的奶奶、普通的老師、普通的————」
「別、別說了,對不起!葉耶,對不起!」
蒼衣連忙制止就像詛咒一樣開始細數的葉耶,握緊了捏著衣角的手不停地上下揮動。
「對不起……」
只不過,蒼衣無法否定自己的這聲「對不起」,並非因為她理解了葉耶的心,有一部分只是單純地為了安慰葉耶。
並非理解,而是敷衍。蒼衣與葉耶之間一直重複著這件事。
蒼衣的不理解,一直都在傷害著她。從相遇的那一刻開始,蒼衣就一直在傷害名為葉耶的少女。……以美麗的方式。
「……我,沒事的。因為我一直都是這樣的」
葉耶再次垂下眼睛,說道。
「可是,蒼衣不是這樣的。我很擔心」
「沒、沒關係啊,別擔心」
蒼衣不理解葉耶所說的話,一心只想讓葉耶放心。他懷著這種竭力的關懷,編織出臨場的話語
「真的?……不對。蒼衣還是沒明白」
葉耶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沒有那種事……」
「不對。你不明白。要是明白,就根本沒辦法像你這樣,為了迎合外面而和許許多多的普通人成為朋友,在普通人的圍繞下生活下去了。這是不可能做到的」
然後葉耶如同叮囑一般,說道
「因蒼衣你那麼努力地和他們和睦相處,可要是所有人都突然變成敵人的話,你能受得了么?」
「咦……?」
蒼衣根本無法想像,無言以對。
「努力地和睦相處,就是努力製造身邊的敵人哦?只要是人,總有一人都會成為敵人。要是你那許許多多的朋友突然全都變成敵人了,誰也不幫著你,全都要殘酷地對待你,你還能受得了么?」
「…………呃……呃……」
「身邊明明那麼多人,卻沒有人幫著你。所有人都無法相信。所有人都不會相信你。……你受得了么?」
「誒……唔……」
「誰也不會理解你。誰也不會體貼你。所有人都要責備你。無視你。對你發火。欺負你。背叛你……你真的受得了么?」
「…………」
蒼衣無言以對。
「你,受不了的吧」
「……」
葉耶用消沉,卻又非常確信的口吻靜靜地道出這個結論。
然後,她一言不發地雙手回握住蒼衣的手,將他的手拉向自己,放在自己的臉上。
這份感覺既像溫柔,又似執著。但是,貼上去的臉頰,卻像死人的一樣冰冷。
「……告訴我,蒼衣」
短暫的沉默過後,葉耶開口
「只有我,永永遠遠都會站在你這邊哦?」
葉耶依舊把蒼衣的手貼著自己的臉頰,閉上眼睛,如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