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幸福王子(快樂王子)·下 九章 體溫不在的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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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瀧修司的〈噩夢〉,在某一天突然降臨了。

那天,戶塚可南子毫無徵兆的倒在了工房裡,這是那個夏天創紀錄的酷暑所致。

她生病了。修司不知她生的是什麼病。

因為她本人直到臨終都未對自己病吐露隻言片語,也沒有讓醫生診查。

修司從外出的地方趕回來之後,就看到可南子倒在了工房的素土地面上。她面色蒼白,連站都站不起來。

可南子把慌慌張張地帶她去看醫生的修司給阻止了。

當時修司想要將她抱起來,可她按住了修司的手,搖了搖頭,說

「……我的病,治不好的」

「從一開始……在我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病入膏肓了」

「我不想去醫院。相對的……我有一個心愿」

「用那口窯————燒了我吧。讓我成為你的作品」

……從最開始,可南子就是懷著這個想法來到修司的工房的。

可南子說。她被判明身患不治之症,被告知時日不多,然而一天,她在絕望中遇到了修司的作品,得到了救贖。

當時還是藝大學生的可南子,那時還正好感受到了自己從事藝術活動的極限。她領悟到,迄今為止所耗費的人生沒有任何價值,而且這條命再不到十年也將耗盡。在這充滿絕望的黑暗中,已經喪失生存意義的可南子,無所事事地到處亂逛,在一次展會上遇到了修司的作品。

可南子在那件作品前面,感覺就像觸電了一樣。

可南子從那件作品中,感覺自己看到真的宇宙。

那是一隻盤子,上面畫著一株質樸的菖蒲。可是那可怕的深沉質地與釉色所展現出來的,既不是華美也不是革新,而是單純的猶如年輪般長年養成的技藝。這乃是令人銘感五內,歷經千萬代傳承下來的,堪稱愚直的技術之結晶。

這是連綿不絕的時空結晶得到的,一個盤子。

裡面蘊藏著就連製造者自身都無法在腦內形成的,單純地將其血肉與傲骨傳達出來的,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廣闊深邃的宇宙觀。

可南子所追求的,不,是可南子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一直所追求的至高無上的理想,便存在於此。於是,可南子發自內心地期盼,希望自己能夠將不久便將凋零的自己,融入這件作品所流露出來的時間以及美麗宇宙之中。

「……所以我,來到了這裡」

可南子說道。

「其實呢……我本打算在那個時候,就死在這個工房裡。對不起」

「可是,我遇到了你,所以我打消了那個念頭。我不止想成為你的作品,也想成瀧修司這個人的一部分」

「我想試著和你一起生活。而我的這個心愿,實現了」

「我還開心。能幫助你製作作品,能夠將你作品的美妙傳達給別人。這樣的我,非常幸福」

「可是,已經,結束了」

「最後,能聽聽,我的心愿么?」

「讓我,成為你的作品」

「將我切碎……送進那口窯里燒掉」

「成為瀧宇宙的,一部分」

「成為你的,一部分」

………………

在那之後,可南子迅速地衰弱下去。

就像此前一直保存的體力到達了極限,頃刻之間,可南子便無法從病床上起來,病情急轉直下。

即便這樣,可南子還是堅決決絕去醫院問診。

理由很簡單。她不想續命。而且,如果死在了醫院裡,屍體在修司的窯里燒掉的這個心愿就無法實現了。

修司無法無視可南子的意向。

可是,在他讓可南子躺在房間里,照顧她的時候,他很迷茫。

不管修司再怎麼疏離常識,畢竟還是明白這明顯是犯罪行為,並不是正常行為。而且最關鍵的是,到了這一刻,他總算開始察覺到了可南子的異常性。

他覺得可南子的心愿令他毛骨悚然,非常可怕。

修司進退兩難。

一邊是想要實現即是戀人又是恩人的可南子最後的心愿的心情。然後另一邊,是對這個心愿感到恐懼的,自己的感情。

他迷茫了。

可就在這時候,倒計時漸漸歸零。

可南子的,死。

不久,終於來了。

……在可南子倒下後的一個月又四天後。睡著的可南子,停止了呼吸。

不願去想的,終究該來的時刻,到來了。

修司俯視著可南子的遺體,仍在迷茫。他下不了決心。他既無法無視可南子留下的心愿,終歸也無法接受親手將戀人的遺體砍碎扔進陶窯燒掉這種行為。

修司坐在遺體旁,又過去了幾天。

偶爾有人打來的電話他也不接,幾乎不吃東西,只是一邊回憶著還活著時的可南子,一邊凝視著她的遺體,坐在那裡。

他所回憶起來的,只有恩情。

然後就只有她十分崇拜修司的作品這件事。

「瀧的作品,是一種永恆」

「我很羨慕瀧的作品。想要作為瀧的一部分,永遠的留下來」

事到如今再去回首,的確能在可南子的言行中零零星星地隱約看到那個異常的願望。可南子果真不是臨死之前精神錯亂才說出那個願望的,她的想法非常明確,她一開始在步向死亡的歷程中成為修司的救世主,崇拜著修司的作品。

可南子選擇了瀧的作品中所蘊含的世界們作為自己死後的世界。

這是屬於她的宗教。修司縱然確信了這一點,還是無法下定決心去執行她的遺言。

修司根本不相信,自己的作品是永恆不滅的。

可南子所說的那種宇宙,修司完全無法從自己的作品中感受出來。

正因如此————修司不敢將刀刃插進自己戀人的遺體,然後在窯里燒掉。

他純粹地對傷害曾與自己在一起的戀人的遺體,並將遺體砍碎感到可怕。

一天過去了,

兩天過去了,

三天過去了。

夏日酷暑難耐,在可南子遺體的皮膚開始變色的時候,修司終於站了起來,用從儲藏室里拿出來的柴刀,朝著可南子的脖子揮了下去。

「………………」

報廢了一把柴刀,兩把鋸子,還有兩把菜刀。

大約五個小時之後,鋪在悶熱的卧室里的被褥上,飽飽地吸收了釋放出異臭的烏紅血液,上面擺著被解體成十幾個部分及內臟,四分五裂的可南子的遺體。

血濺到了被子周圍,窗帘和槅扇上,撒上了斑駁的血跡。然後榻榻米上有一道朝著同一方向反覆來回的,就像拖出來的足跡,從敞開的槅扇經過走廊,一直延伸到藏開的衛生間。胃液已經吐光的修司,正跪在榻榻米上。

在廁所的地上,是沾滿血的菜刀。

砍開肉劈開骨頭的柴刀的觸感,分斷骨頭的鋸子的觸感。

以及將那些會纏住鋸子鋸條上的纖維質的肌腱用菜刀切開,使其露出,一點點切斷的可怕觸感。從胴體切下來的,手腳和頭的重量。

死肉的溫熱觸感。

然後是將滑出胴體的內臟收集起來,沾滿血和脂肪又黏又滑的,一碰到東西就會留下血和脂肪的痕迹的,濕噠噠的,令人不快的觸感。

這些都鮮明地留在了他的雙手中。

最初令人不敢呼吸的腐爛到一半的血所釋放出的猛烈異臭,如今早已充滿家中,口與鼻子自不用說,連肺部都被充滿了。總能聽到蒼蠅的聲音無處不在。

襯衫、褲子、鞋子,全都飽飽地吸進了血,變得很重,每活動一下就會粘在皮膚上。在這樣的感覺與空間中,修司既沒有力氣也沒有精力起身,只是一味地任憑時間過去。

————再也不想做這種事了。

修司的腦袋裡,只有這件事。

早就變得空空蕩蕩的胃裡面,仍積聚著淤積的嘔吐感。雖然僅僅依靠著對她的責任心,拚命地肢解了她的遺體,但這從未染指過的可怕行為,也消磨了修司的身體與靈魂。

他花去了很長的時間,才能站起來。

在極為漫長的時間之後,修司拖起了自己沉重的身體,總算站了起來,拖著自己的腿,穿上脫鞋,離開了房子。

沒有任何味道的空氣,讓他非常舒服。

把庭院里的水龍頭開到最大,從頭開始用冷水沖洗。

他不斷地沖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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