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幸福王子(快樂王子)·上 間章 幸福的碎片

亮介搭乘計程車,總算回到了家。

「哎……」

一股安心的情緒和釋放的疲勞讓亮介發自肺腑地嘆了口氣。他雙手將沉重的大型旅行包放在美術室的地上。

包底部的金屬在鋪著木板的地面上發出響聲,布料與重量貼到地上。亮介的手拿開之後,包的輪廓緩緩地敗給重力塌了下去,可是這樣的變化立刻停了下來,以裡面塞了東西的形狀穩穩地落在地上。

「…………………………」

亮介一聲不吭地喘著氣,俯視著包。

他不顧一切地將裝了她心臟的包帶了出來,勉強逃到了這裡,可是說實話,亮介無法判斷包里裝了什麼。

當然,心臟是亮介親手裝進裡面的。

但是,他只裝了心臟進去。之前像這樣雙手提著的心臟,不應該有這包現在這麼沉,這麼大。

「……」

和亮介最開始拿出來的時候相比,包的重量增加了兩三倍。

增加了。在乘計程車的時候,放在膝蓋上的包,裡面的東西漸漸堆起來,重量漸漸增加,而且溫度也越來越接近體溫。

心臟還在一邊微微地跳動。

現在的包,就像裡面裝了幼小的孩子一樣,沉重,鼓鼓囊囊,而且有溫度,它微弱地撥動著。

外表看不出包在動。

但一碰到包的堅硬布料,就像碰到皮膚一樣,能夠感受到微弱的搏動。

就像活的一樣。

————裡面變成什麼樣子了?

亮介向包伸出手準備拉開拉鏈,可是他猶豫一下又收了回來,做了次深呼吸,讓心情平靜下來。

然後

滋滋

將包,緩緩打開。

燈光照到裡面,露出包里的東西,就在亮介看到的那一刻————他只覺全身不寒而慄,下意識讓身體向後退去。

包里,是一團鮮紅的異樣物體。

那是————

以鼓動的心臟為中心,像植物的根系一般展開的大量血管,就像包住心臟的繭一樣密密麻麻,盤根錯節地擴展開來,上面還包覆著一層果凍狀的透明薄膜。

「………………唔…………!!」

這是與血淋淋的慘劇不同種類的恐怖。

包里的東西,是僅以皮膚表面的薄皮以及密密麻麻遍布體內的血管成型的,人的上半身。

打個比方吧,這就是一具把肉、骨頭、內臟都變成透明的,只有血管是紅色的人類身體。

粗大,會搏動的血管將心臟覆蓋,分叉,形成內髒的形狀,其表面密密麻麻地覆著細網一樣的毛細血管,是一具異樣而不完全的人體的上半身,就像孵化到一半的蛋一樣,光是看著就會激發人的恐懼。

這東西,在包里。

這東西,是「她」。

亮介像是要將整隻胳膊上冒出的雞皮疙瘩按下去一般,抓住自己的手臂。味道噁心的唾液湧進口中積蓄起來,這股反胃的感覺,讓他就像喝下腐水一般,拚命地將唾液咽進肚裡。

「………………!」

亮介曾經見過相似的東西。

那是在小時候,被媽媽帶去參觀人體標本的展覽會時看到的。

據說那是生物塑化標本,是將人體組織中的水分全部換了樹脂做成,就像活著一樣。在那場展覽會中,那些標本不像博物館的標本那樣泡在福爾馬林里,也沒有裝入玻璃容器中,甚至可以去觸碰,非常柔軟。

有全身皮膚剝掉,將肌肉組織和內臟暴露出來的站立的人體。

或將胴體分割,被環切,讓裡面的東西能夠清楚呈現出來,看上去很有水分的人體標本。

而就在那些標本中,他見過。

只將人的血管以活著時的形狀固定、人體直立著的只有血管構成的全身標本。

在展覽會上看到的東西,對小時候的亮介造成了很大的心靈創傷,甚至會令他做惡夢。

然後,亮介為了不去思考,將那段記憶壓在了最底層,想要忘記它,不去管它。就像對待其他不愉快的記憶一樣。

父母們認為那是純粹的醫學,所以讓孩子們看那場展覽會。

可是在年幼的亮介眼中,那是瘋狂與恐懼的產物。

然後直到最近,亮介都沒再想起那段記憶。

他回憶起來,是最近的事情。那是在想要在美術方面進行深造的亮介,在美術鑒賞的遊歷中,得知某位畫家的時候。

畫家的名字是讓·奧諾雷·弗拉戈納爾。

十八世紀法國畫家。其代表作《鞦韆春光》描繪了綠樹成蔭的庭園裡,貴婦人坐在千秋上的場景,他是在以輕快高雅而聞名的法國羅可可時代後期大放異彩的畫家。

但喚起亮介那段記憶的,並不是畫家本人。是讓·奧諾雷的一個表親,亨利·奧諾雷。他是外科醫生,也是學者————是將剝下皮的人類屍體乾燥之後製成標本的,製作者。

他的事情,在讓·奧諾雷的經歷中出現了。

人體標本乃是十八世紀自然科學領域的一角,而他,亨利·奧諾雷·弗拉戈納爾正是人體標本的專家,經他之手製作出來的東西超脫常理,完全將亮介的心靈創傷引發出來。

他讓剝了皮的人體標本擺出造型,進行了藝術作品的再現。

代表作為《啟示錄騎士》。他以畫家阿爾布雷希特·丟勒所繪的同名畫中的為世界帶來終結的騎士的身姿為模板,讓剝了皮的人騎在剝了皮的馬上,按照畫中的樣子讓剝了皮的人拿起武器,再加工成乾燥標本。

在看到那張照片的時候,全都想起來了。

亮介覺得,他是個瘋子。事實上,亨利·奧諾雷也被當成瘋子,被辭退了。

但是————時過境遷,立志從事雕刻工作的亮介對那瘋狂的造型物,以及對過去的心靈創傷產生了某種好奇心。他覺得要描繪人類,並且將其塑造出來的,解剖學是不可或缺的知識,對此產生了好奇心,繼而產生了美的感受。

當然,他仍覺得製作那個標本的行為非常瘋狂。

注意到的時候,亮介感到了困惑。不知不覺間他的心裡竟產生了這樣一份矛盾的感情。

亮介會害怕「她」的樣子,也是這個原因。亮介對損壞人體的行為充滿厭惡感與恐懼。

矛盾一直煎熬著亮介。

為了畫人,塑造人,解刨人的知識是需要的。

為了保護她,救出她,將她解體是必要的。

可那是他拚命跨越了恐懼與厭惡才做到的,所以晚上一定會做噩夢。而且根本不知道明天是不是還能橫得下心做同樣的事。

不過————

必須得做。為了她。

這樣下去救不了她,而且能救她的時間,也所剩無幾了。

亮介想要幫她取回的幸福,已為縹緲。雖然只要付出漫長的歲月,或許有朝一日能夠接近它,但根本沒有那麼多時間留給亮介還有她。

亮介不過是一介高中生,沒辦法永遠把她藏下去。

而且,「那伙人」已經發現了素描本,找出亮介的身份和這裡的地址,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到那時候,就完蛋了。用不了多久就會完蛋了。

之前的想法都太樂觀了。既然如此,在所剩的時間裡能做什麼?

「…………」

答案在逃出她家的時候,已經得出來了。

那就是滿足她的要求,實現她的心愿。

「……淺井同學」

亮介閉上眼睛,呢喃起來。

然後下定決心,支起痛得快要散架的身體,艱難地將視線轉向旅行包,慢慢走了過去。

在某個暑假的早晨,今年剛剛成為高中生的夏田樹里,因為父母雙雙外出工作不在家,便一人呆在家中,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看著自己一直在買的時尚雜誌和娛樂雜誌。

房間里放著她喜歡的藝人的歌曲。她穿著睡衣就著音樂哼歌。

她在大約一小時之前起床,吃過了用保鮮膜包好放在餐桌上的早飯。然後按照父母吩咐的,不情不願地把被子曬在了陽台上,衝上一杯可可,暑假中自甘墮落的一天才總算開始了。

眼前,是時尚雜誌上刊出來的可愛衣服。

樹里配合著屋內播放的歌,在腦中幻想唱著這首歌的女藝人穿著可愛的衣服,帶著可愛的飾品在舞動。

樹里在信息收集與研究上不遺餘力,自認為很時尚,卻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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