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石竹花·下 序章 不滅之花

我們人類與這個世界,時常受到〈神之噩夢〉的威脅。

神是實際存在的。神確確實實存在於在所有人類的意識幽深之處,集體潛意識之海深處。

它是不可違逆的存在,最為接近概念上的『神』,而它自古以來一直沉眠在我們人類意識的最深處。它在沉眠,所以對我們人類毫無興趣,也因此冷漠而公平。

某一刻,神做噩夢了。

神是全知的,在夢中一次性地看到了世間所有的恐懼。

而神又是全能的,將妨礙睡眠,以人類的脆弱意識甚至無法觀測的龐大噩夢分離丟棄。被丟棄的噩夢化作泡,一邊分裂成許多小泡,一邊從集體潛意識之海的海底不斷上浮。

上浮——浮向我們的意識。

向我們的意識上浮的〈噩夢之泡〉具備被稱為『全知』的普遍性,因而會融入我們的意識,與個人所懷的固有恐懼相互混合。

於是,當〈噩夢之泡〉大過我們的意識時,噩夢便會溢出我們的意識,向現實泄漏。

就這樣,與神之噩夢相互混合的我們的噩夢,將成為現實。

……金森梢枝在哭泣。

她與父親發生了爭執,父親不止說梢枝和梢枝妹妹不好,還說了妹妹男朋友的壞話,被本人聽見了,於是梢枝按捺不住心頭的悲傷,一直在哭。

梢枝不甘心,可恥,愧疚,把自己關進了二樓的房間里,一直在哭。這間屋子,本是為了一家團聚而建造的,可是在母親出走的漫長時間裡,一直只有姐妹二人使用的————而現在只有梢枝一個人使用的。她在這間屋子裡,燈也不點地哭泣著。

她一個勁地壓低聲音。

不希望被現在家裡的任何人聽見,或者注意到。

她在漆黑的房間里,緊緊地抱著靠墊,把臉深深地埋在靠墊里,將眼淚與嗚咽聲埋進裡面,在悲嘆與黑暗中獨自癱坐著。

嗚嘶……嗚嘶……

胸口、肺部、喉嚨發生痙攣,抽搐著將空氣壓出來。

這陰鬱而尖銳的聲音以及時有時無的呼吸聲,被厚實柔軟的靠墊弱化之後,變成了含糊不清的微弱聲音,向屋內的黑暗漏出去。

在靠墊里,眼球流出火熱的淚,肺臟吐出陰鬱的悲痛。即便如此,心中的悲傷依舊吐之不盡,哽在喉嚨里滿溢而出,心臟就如塞滿棉花一般受到沉重的壓迫。

悲傷。哀嘆。

然後——還有憎恨,塞滿胸口。

用靠墊蓋住臉的梢枝,胸口裡面混進了的是對父親悲傷與憎恨的,糾纏不清的,灼熱的感情。舉個例子來說,就像是腐敗生熱,最終爛成液態的感情蓄積在心臟一帶,催人嘔吐的那種感覺。

完全瘀滯的憎惡,彷彿要弄壞心口。

梢枝既便在經歷的這十年中,憎恨、憤怒、輕蔑,可還是無法無視,也無法捨棄自己的父親,一直體會著疏離、悲傷、幻滅。

梢枝姐妹的父親不但沒有盡過作為父親的本分,甚至連作為人都沒有一點值得他人尊敬的地方。不管是仍然迷戀著出軌了的母親的執念,還是將對母親的煩躁心情發泄在女兒們身上的蠻不講理,或是只會根據自己的情緒和方便與否開口的自私自利,亦或是到了外面就會裝出老實模樣的惡劣脾性——

然後,還有,即便如此自己也無法像母親那樣將他從心中除去的這一點也好。

這些全部全部,梢枝都討厭到想哭。

梢枝和離家出走的母親不一樣,一直在家。父親是家裡的經濟來源,不管梢枝對父親感到多麼不快多麼可恥,也必須一直和他繼續打交道。

至少在以前,在還小的時候,直到收入還沒辦法帶妹妹自立的現在,梢枝一直都是如此。梢枝誓要有朝一日帶著妹妹離開這個家,一邊克制自己一邊做著準備,而另一方面一直保護著妹妹,還忍受著這個名叫家的牢獄,忍受著那個自私自利,不配為人父的男人。

可如今妹妹死了,已經沒有這麼做的必要了。

但同時,生存的價值也好,為此所付出的光陰也好,梢枝全都喪失了。就連留在這個家理由,同時也是要離開這個家的理由,也喪失了,梢枝終日活在悲嘆與絕望之中。

好歹能讓父母悲傷或者有所反省的話,也會痛快一些吧。

可是父母就算都表現出了幾許悲傷,也未對他們之前的所作所為表現出絲毫反省的樣子,這讓梢枝更加心灰意冷。

而現在,應該是那男人最愛的人,也就是梢枝的母親,死了。梢枝曾希望母親的死會讓父親稍稍能夠體會梢枝的心情,可他反而責怪起自己的女兒起來。

『都怪你們!秋子才會死啊!!』

父親粗暴地放出話來。他說,母親像琴里一樣撞電車而死的原因,在於母親本就已經很糟糕的風評,因為琴里的死更加惡化,最後讓「琴里自殺是被她父母的逼的」這種造謠中傷演變成公眾的意見。

……真可恥。

那男人竟然是自己的父親,真丟人。

那男人說出的話完全不像是對自己的女兒說的,悔恨而悲傷。

然後就是那男人說漏嘴的,說琴里自殺的原因也在於石田臣他們的這句無心之言,讓梢枝慚愧得都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道歉。

對不起。

對不起。

梢枝在心中一次又一次的道歉。

不只是對阿臣,琴里也是,對一真同樣,然後還有對關懷過琴里的所有人,梢枝都在心裡拼了命的道歉。

琴里死了。梢枝沒能保護她。

不僅如此,儘管人死不能復生,然而有些東西依舊留存著,那就是琴里留下的『已逝琴里的尊嚴』都被那男人玷污了。

那男人,詆毀了琴里的死。

這也就表示,為琴里付出過愛的所有人的存在、感情,都被那男人踐踏了。

這個家鬧成這種鬼樣子,而且琴里生前又是那樣的一個孩子,所以為琴里付出愛的人不多。正因如此,梢枝由衷地感謝愛過琴里的每一個人,一直認為就算是為了他們,也必須好好保護琴里。

要讓琴里茁壯成長,讓她自己能抓住幸福,然後把她交給愛她的人。

梢枝認為,只有這樣,才是對在這種家庭長大的琴里好,才能報答大家。

然而,這個願望已經無法實現了。

梢枝不知該怎麼謝罪才好。就連失去琴里的大家的心意、恩情、還有存在本身,竟然都被琴里的親生父親踐踏了。

真可恥,真是可恥死了。

父親的中傷連惡意都算不上,不過只是卑鄙、愚蠢。

他的言行,只是只是出於他的自我保護意識,保護他那早已掃地的顏面,亦又似留戀於自我意識。,保護那錯得離譜的行為。就因為這樣,不僅是珍愛的妹妹,就連比那種男人好超級多的出色的大家都遭到了貶低。即使不停的道歉,也是不足夠的。

對不起。

對不起。

梢枝忍受著可恥與不甘的煎熬,捂起臉,哽咽起來。

猶如要將心靈與身體,都沉浸在這密閉房間里的,潮濕悶熱的黑暗之中,梢枝失魂落魄地癱坐在地上一直哭泣。

悲傷從身體內部湧出來,酷似惡寒的觸感,折磨著體內每一寸地方。

悲傷與憎惡以及罪惡感侵蝕神經,甚至讓梢枝想到以死謝罪圖個輕鬆。身心痛苦,猶如毒素一般一點點地,從內臟到骨髓攪得天翻地覆。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湧出來的淚,灼燒眼睛,還有鼻子裡面。

對啊,死了就好了嘛。這樣的想法在心頭瀰漫開來。

還是以死謝罪算了。除了這麼做,已經沒有辦法表達歉意了。

在黑暗中哽咽的梢枝,這樣的想法在頭腦中迅速膨脹。

「………………」

陰冷的沉默,在房間里瀰漫來。

而在陣沉默過後,梢枝的抽泣緩緩減輕,將環抱在雙臂之中的,蓋著臉的靠墊,慢慢地放了下去。

從下面露出來的,並不是停止哭泣的臉龐,而是哭腫了的空虛雙目。

那空虛的視線緩緩地轉向側旁,完全染上影子顏色的視野緩緩掃過,模模糊糊地捕捉到了擱在房間里的桌子,以及上面某物的朦朧輪廓。

那是靠在角落放置的,給一家人用的小型桌子。

然後放在桌上的,是有些不是正圓形的水果,和一把水果刀。

水果是桃子。琴里生前最喜歡吃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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