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石竹花·上 五章 血紅血紅的黑狗

咿、咿、咿

一真猛力站蹬自行車,力氣大得坐下的女性自行車咿呀作響。

要出事了。一真雖然察覺到了這一點,但什麼也做不了,於是十萬火急地在夜路上飛馳,沖向群草的工房。

這個小鎮,就連車站附近的馬路都沒有路燈。一真騎著自行車,全力以赴地在漆黑一片的鄉間小路上飛馳。他每次踩下腳踏板,緊緊貼在前輪上的發電機就會發出刺耳的低吼,頭燈配合著這個低吼聲放出忽明忽暗的黃色燈光,勉勉強強地照出一片漆黑的前方路面。

咿、咿

自行車在黑洞洞的夜色中發出聲音,一真全力蹬著踏板,氣喘吁吁。

各部位的傾軋聲,齒輪與鏈條的運轉聲,然後是橡膠划過柏油路面,碾過砂礫和碎石的,輪胎髮出的嘎啦嘎啦的聲音。

沒有變速器的女性自行車,就算裝著自發電頭燈也蹬起來毫不吃力。

可是和預想中的一樣,速度也提不上去。一真很煩躁,拚命地卯足渾身的力氣蹬起踏板,每蹬一下,自行車就會劇烈地左右傾斜,照亮道路的扭曲的扇形燈光也會不穩定地左右晃動。

周圍全是漆黑的農田、野地與雜木林。

這樣的黑暗之中,散布著民宅的燈光。以遠方的山影為邊,盡展視野中的世界。

在此之中,民宅密集林立在車站附近的馬路旁。一真飛馳著,在他的視野中,在燈光的尾端照亮的公路胡亂,正滔滔不絕地向後飛逝。

夜風扑打他的身體,刮亂他的衣服而頭髮,吹拂而去。

雖然一真上氣不接下氣,劇烈的運動令身體內側變燙,但在撲面而來的風中,汗水干透的裸露皮膚頃刻間便被徹底冷卻。

被寒冷所包覆的肌膚,每次穿過民宅旁邊的時候,聚集在燈光下的飛蟲就會撞上來。

即便如此,一真也沒有停下蹬車的腳,就好像要將不安全部揮掉一般,或者說像中了邪一樣,拚命地蹬著自行車,匆忙地奔向工房。

一真要在這深夜中,尋求〈雪之女王〉的幫助。

一真不知道要發生什麼,或者正在發生什麼。可是強烈的不祥預感在一真心中滿滿地膨脹,彷彿快要爆炸的不安驅策著他,讓他只能不斷地蹬自行車。

一真目睹了那一幕。

一點……一點……從玄關延伸到房子走廊的,濕潤的足跡。

關於在琴里家看到的那個東西,一真沒有對阿臣他們說一個字便離開了那裡。

雖然心裡明白就算說了也只會造成混亂,毫無意義。可即便如此,一真心中還是有種好像拋棄了阿臣他們只顧自己逃跑的,接近罪惡感的感情。

「哈——、哈……!」

一真在焦躁與罪惡感的束縛中,蹬著自行車。

情況刻不容緩。一真只懷著這一個想法,在黑夜中飛馳。

自行車仍在發出低吼,在照亮前方的燈光中,路上髒兮兮的白線,護欄,紛紛沖向身後。護欄下面比肩接踵的田蛙還有生長茂盛的雜草,也從視野的一頭流逝。

頭燈的燈光中,夜路的景色向後流逝。

流逝的路面。路旁的白線。

剛一出現又被沖走的,護欄的支柱,以及形狀長勢都各有不同的草。

然後,護欄突然中斷,隨之出現的下到農田裡去的斜坡,還有停在那裡的老舊輕型卡車。

————就在此時。

被頭燈照亮的,就像在放老電影一樣污濁不清的路面景象中,滑溜溜地鋪在路面上的,大量頭髮被照了出來。

「……!!」

看到的瞬間,一真倒抽一口涼氣。心臟劇烈地一跳。

他看到的,是卡車的下面。卡車停在路肩上,這一幕看上去,就好像在事故中被卷進車體下面的人類頭髮正從車下流出來一般,灑了出來,鋪在路上。

「…………………………!!」

感覺皮膚與本能比大腦更快地認識到了眼前的情況,這一瞬間崩緊的神經像是彈起來一樣竭力握緊了剎車。一真陷入短暫的恐慌。自行車發出異常刺耳的剎車聲,伴著哐地一下強烈撞擊即刻停止,發出輪胎彷彿被磨掉的劇烈摩擦聲,完全停止了運動。

這一刻,頭燈忽然熄滅。

「!!」

黑暗驟然降臨。剛才一瞬間看到的車下的頭髮,甚至來不及確認,一下子沉沒在黑暗中消失不見。

靠輪胎迴轉得電的頭燈,隨著自行車停下同時熄滅了。在連像樣的光線都沒有的夜道中,失去了光源的自行車頃刻之間被黑暗所吞噬。一真在這無法區分路面顏色的濃濃黑暗之中,甚至無法確認剛才看到並察覺到的異樣情景是不是錯覺,完全看不見了。

————靜。

陰森的寂靜,籠罩一切。

「…………………………………………」

一真獨自一人跨在自行車上,站在漆黑的夜路中。

黑暗將周圍的一切塗成一片漆黑。在這黑得像在開玩笑一樣,連月亮都沒有的夜色中,能夠勉強看到的,只有一旁的護欄和雜草,還有腳下附近的白線。

然後就是,位於前方的輕型卡車的,在剛才還有的燈光之下看起來都恍如殘影的,彷彿彌散一般的朦朧影子。

彷彿灑滿墨汁的空氣中瀰漫著的,是壓迫耳朵、聽覺與大腦的寂靜。

風不知不覺地停了,周圍萬籟俱寂,只有從自己胸口和口中發出的呼吸聲,緩緩地傳出來。

就連上升的呼吸,都被寂靜與緊張所抑制。

體溫被冷汗奪走,冷透的身體孤零零地在黑暗裡的寂靜中,充滿絕望地被留了下來。

孤立。

孤獨。

只不過,並不是因為自己單純地被留在了黑暗之中,才會產生這股已經在心中正滿溢而出的強烈不安與恐懼。

而是因為自己正身處的黑暗中,有什麼東西。

剛才在短暫的瞬間看到的,從卡車下面流出來的頭髮。那些頭髮不容分說地將一真腦中的討厭記憶煥發出來,而且這不是引人聯想,而是實際相似。

被列車軋爛了的,嬸嬸的頭髮。

一陣惡寒嗖地竄進一真的骨髓,冷透的皮膚上冒起雞皮疙瘩。

在眼前的黑暗中瞬間閃現,如今已經看不到了的,那個。

是幻視。是錯覺。對過於唐突地在視野中出現,又消失掉的東西,一真拚命地這麼篤定,然而那一幕烙印在眼中,烙印在大腦里,在已經什麼也看不到的前方的黑暗中,彷彿能夠看到一般,在腦中結合成圖像。

「………………」

一真維持著腳從自行車腳踏板上放下的狀態,屏氣懾息,將意識集向眼前的黑暗集中。

隨著身體的輕微扭動,輪胎髮出「嘎啦嘎啦」擠壓砂礫的聲響。

在異常乾渴的口中,不像唾液又不像空氣的聚合物「咕咚」地落向喉嚨裡面。不,要冷靜下來。就算真的看到了那種東西,也不見得就是看錯了或者超乎現實的東西。也說不定是有人受傷了,或者醉倒路邊了。

必須確認。

不管怎樣,還是必須向前走。

但猶如背叛了自己的意志一般,皮膚上卻是汗毛倒豎,起滿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皮感感覺到了異常,胸口之內的緊張感綳得很緊,但是一真硬著頭皮不去理會皮感的控訴,眼睛直直地盯著剛才應該看到過那個的路面上,然後輕輕地動起從腳踏板上放下的腳。

嘎啦

鞋底與路面只見,發出微小的聲音。

隨著這個聲音,自行車稍稍向前移動,能夠朦朧地採集到路面情況的夜視範圍,一丁點一丁點地向前靠近。

嘎啦……嘎啦……

向前。向前。

目光一直落在勉勉強強能夠看到路面的腳邊,注視著緩緩轉動的前輪,一點點地向推行。隨著慢慢運動,胸口下面的繃緊的緊張以誇張的密度,徐徐地、徐徐地攀升。

嘎啦、嘎啦,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

咔嘰、咔嘰,自行車齒輪空轉的聲音。

在鼓膜要開綻一般的寂靜中,能夠聽到的只有這些聲音。空氣中繃緊的寂靜化作侵蝕心臟的毒物,從冒起雞皮疙瘩的皮膚緩緩滲透進去,一點點地逼近在緊張的作用下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的心臟。

嘎啦……嘎啦……

向前。向前。

與路肩上的卡車,正要交錯而過。

透出漆黑虛無的卡車玻璃窗,闖入近在臉龐的側面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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