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石竹花·上 序章 伊始之花

我們人類與這個世界,時常受到〈神之噩夢〉的威脅。

神是實際存在的。神確確實實存在於在所有人類的意識幽深之處,集體潛意識之海深處。

它是不可違逆的存在,最為接近概念上的『神』,而它自古以來一直沉眠在我們人類意識的最深處。它在沉眠,所以對我們人類毫無興趣,也因此冷漠而公平。

某一刻,神做噩夢了。

神是全知的,在夢中一次性地看到了世間所有的恐懼。

而神又是全能的,將妨礙睡眠,以人類的脆弱意識甚至無法觀測的龐大噩夢分離丟棄。被丟棄的噩夢化作泡,一邊分裂成許多小泡,一邊從集體潛意識之海的海底不斷上浮。

上浮——浮向我們的意識。

向我們的意識上浮的〈噩夢之泡〉具備被稱為『全知』的普遍性,因而會融入我們的意識,與個人所懷的固有恐懼相互混合。

於是,當〈噩夢之泡〉大過我們的意識時,噩夢便會溢出我們的意識,向現實泄漏。

就這樣,與神之噩夢相互混合的我們的噩夢,將成為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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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中三年級七月初,金森琴里死了。

她死於自殺。她去鄰鎮上補習班,回來時,從車站附近的天橋上爬上了護欄,跳向了下方鐵道上賓士的電車。

她生前總是留著一頭不張揚的短髮,有著一對劍眉,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

她小時候很活潑,很粗魯,不輸給男孩子,甚至會讓人誤以為她是男生。她愛笑,而且更愛發火。她就是這樣一位少女。

認識她的人在聽到她自殺的噩耗時,誰都不敢相信。

畢竟從名叫琴里的少女的性格來看,完全想像不出她會做出自殺這種令人聯想到軟弱、消極的行為。

所有人都覺得這其中有什麼搞錯了。除了一個人之外。

除了一個人——在金森琴里懂事之前便與她親密相交,從幼兒園直到高中一直在相同學校就學的,這位木之崎一真之外。

「……阿臣,還沒好么?」

一真朝著站在眼前的男人背後,第二次喊去。

遲暮時分,在高中的一間教室里,撒著完全暗下來化作異樣色彩的餘暉。一真就像要撓亂一般將放蕩的茶色長發攏上去,看到有呼無應的石田臣那一本正經的側臉,嘆了口氣。

「……」

運動男孩的風貌,身材高大的阿臣,正俯視著一隻插滿花的花瓶。

夕陽渾濁到病態地步的餘暉空泛地瀰漫,渲染這間教室。在大排大排擺著的課桌之中,有一張課桌上放著一隻彩色玻璃做的花瓶。

餘暉透過花瓶,在課桌上落下了渾濁的血色影子。

這張課桌————不是別人的,正是前日舉辦完葬禮的,金森琴里的課桌。

一真和臣還有琴里,班級全都不同。也就是說,一真和阿臣並不是這個班的學生,是看準教室里的人走光之後,才溜進來的。

是臣要這麼做的。

一真是跟過來的。因此,一真對呆在其他班的教室感到不自在,不過阿臣卻一直只顧目不轉睛地盯著供奉在已經過世的琴里的桌子上的花。

「喂……」

一真姑且小聲吐露不滿。

可是一真雖然心煩,也無法再多對阿臣的行為說狠話。

「……」

因為一真在懂事之前,臣則是從上幼兒園的時候開始,就和琴里是青梅竹馬了。而且阿臣和琴里在初中畢業之後,一直在交往。

琴里去世所帶來的打擊,對僅僅只是親梅竹馬的一真來說都非同小可,更別說阿臣還是她的男朋友了。

一真本想過儘可能去體諒阿臣的感受。

但是他看著阿臣那想不開的表情,實在覺得繼續呆下去會不好。

本來性格就很認真的阿臣,因為琴里的自殺一直責備著自己。

原因在於琴里自殺的理由。因為阿臣知道琴里自殺雖然是受成績所折磨,但琴里不是簡單的為成績苦惱,而是因為在補習班被告知,她幾乎不可能與阿臣考上同一所學校而被要求更改志願。

責任。

自責。

可是……

「……為什麼……?琴里……」

即便如此當然還是無法割捨的這份感情化作呢喃,小聲從阿臣嘴裡漏出來。

阿臣不論在運動還是學習方面都能幹得叫人討厭。一真也覺得,拚命想要追上他的琴里非常辛苦。

而這樣的情況,將琴里逼上了絕路。

於是無法實現的努力,讓她選擇了自殺。

這樣的情節,誰都能夠輕而易舉的想到。可是,誰都又應該會覺得,這完全不是值得輕生的事情。而且所有人應該都沒想到,那個金森琴里竟然是會因為這種事情而選擇輕生的軟弱之人。

所有人都沒想到。就連阿臣也是,就連琴里的父母也是。

所以大家都受到了莫大的打擊。除了一個人之外。

只有一個人,唯獨一真為她的死倍受打擊,卻對她選擇死亡的理由並不吃驚。

一真知道。對於金森琴里眾所周知的毫不遜於男孩子的堅強,其實並非由於她有男子氣概,她那強烈的感情波動是一般女孩所無法企及的,而眾人對她藉此產生情緒不穩定的言行所作出了錯誤的評價,這才是根源所在。

只有從小一直在她身邊,而且靜靜地看著她的一真才注意到了這件事。

只是由於她從小便一直被當成以個不輸給男生的女生看待,而且大家也那麼去待她的,所以自己也那麼認定了。

她從小感情波動及,胡鬧的事也做了不少,所以沒法加入女孩子的圈子裡,只和男孩子在一起玩耍。不過,她人並不壞,硬要說的話,就是因為她的自我正義感很強,所以在看到事情不對的時候她才會被強烈憤怒所驅使,不問對象是誰都要抗爭到底。

她這樣的情節反而受到了男孩子的尊敬,將她接納到了男孩子的圈子裡,而她自然而然地總是被當成了不輸給男生的勇士。可實際上,她本質上是個比任何人都要情緒不穩定的女孩。

因此……知道這件事的一真,對她的自殺並不驚訝。

不如說,一真能夠很容易的想像到她當時處於何種精神狀態。

她那麼做,一定是情緒發作,或者是一時衝動。恐怕是當時來得不湊巧吧。自己基本也已經了解到的悲傷現實被重新擺在眼前,當時可能又碰巧遇到了不愉快的事情,也可能是被補習班的老師惹惱了,諸如此類的事情堆疊在一起,她的情緒變得不安定,然後在激情的驅使下一時衝動跳了下去。

————蠢貨……

一真轉向孤零零擺在眼前的花,暗自嘟噥起來。

身為遑論比戀人,甚至比本人更加正確理解琴里的人,一真對琴里的自殺感到悲傷,同時也感到憤怒。

以前,琴里幾經波折之後與阿臣走到一起的時候,一真心中的大石頭落了地。

一真很早以前一真就察覺到琴里喜歡阿臣,所以一真心想,只要阿臣開口,她一定會答應吧……然後穩重的阿臣一定能讓那個總是叫人提心弔膽的琴里不至失控吧。一真是由衷的祝福他們的。

了解她情緒不穩定的本質的一真,是無法擔當這個角色的。

阿臣乃是最適合的不二人選。然而殊不知,竟然會是這樣的結局。

哪裡出錯了?不,哪裡都沒錯。

有的只有自殺「發生了」這個事實。一真固然也對琴里的死感到悲傷,但更是對琴里一時衝動做了傻事,讓阿臣以及伯父伯母傷心的這份莽撞感到氣憤。

琴里本人如今不論是升上天堂還是墮入地獄,也一定非常後悔,對自己生氣吧。

一真知道,琴里就是這樣的女孩。

因此,一真更不忍心去看正過於耿直地面對琴里之死的阿臣。那不是他該應該追尋理由和原因而責備自己,認真面對的『死亡』。

琴里也一定不希望阿臣為自己這麼做。

阿臣不顧一真的想法,佇立在被餘暉染成彷彿生了銹似地顏色的教室里,目不轉睛一語不發的俯視著桌上的花。

空氣彷彿染了色一般發紅,空蕩蕩的景色之中,只有孤零零的花,以及阿臣。

阿臣的內心彷彿原原本本地滿溢而出一般,渺茫的光化作黑暗血色,而世界被漸漸吞進去。這番景色,營造出了這樣的感覺。

遠遠傳來放學後學校園裡的聲音。

而在此情此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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