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在昂拉山神、礱寶山神和党項山神的保佑下,一隻來自仇家草原上阿媽的獅頭公獒,經過了九九八十一難的考驗,做了西結古草原的新獒王。美好的故事傳遍了西結古草原,也傳遍了比西結古草原大十倍的整個青果阿媽草原。還有一個故事也正在傳遍,那就是白主任白瑪烏金擋住仇恨的子彈用生命保護了麥政委和獒王岡日森格的故事。這樣的故事一傳就傳成了神話——阿尼瑪卿雪山是格薩爾王的寄魂山,白主任白瑪烏金前世是守衛格薩爾王靈魂的大將,而前世是阿尼瑪卿雪山獅子的岡日森格正是從白瑪烏金那裡借用了格薩爾王的靈魂,才保衛了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白瑪烏金和岡日森格原來就認識,他們都住在阿尼瑪卿雪山白玉瓊樓的萬朵蓮花宮裡。這樣的傳說在白主任白瑪烏金隆重的天葬儀式後,變成了一種信仰——當人們面對雪山禱告時,便有了「祈願白瑪烏金保佑平安」的語言;格薩爾王的傳唱藝人也加進去了關於白瑪烏金的故事;寺院的畫家喇嘛在四季神女和寶帳護法神的伴神里增添了白瑪烏金的造型,那是一個騎著一隻灰色的天犬藏獒,有著瞬時怒相和熱欲表情的白色神祗。

父親後來說,藏獒就是那隻灰色老公獒曾經救過白主任的命,可見白主任是不該死的,可是他還是死了,說明党項大雪山的雅拉香波山神格外成全他,讓他快快地死掉,快快地變成了神,快快地擺脫了人世間的煩惱,走完了所有苦難輪迴的里程。就是不知道變成了神的自主任白瑪烏金還能不能記起人和藏獒跟他的交情,能不能記起灰色老公獒豁出自己的生命挽救他的生命的悲烈舉動。

自主任白瑪烏金的天葬儀式自然由西結古寺的丹增活佛親自主持。完了不久,西結古草原又迎來了另一個儀式,這是一個勢必要載入史冊的儀式,自然還是由佛口聖心的丹增活佛親自主持。儀式上講了話的還有青果阿媽草原工作委員會的一把手麥政委。麥政委不會藏話,由李尼瑪翻譯給大家聽。儘管李尼瑪的翻譯沒有加進去一點自己的意思,但參加儀式的頭人和牧民都認為,是李尼瑪在講話,而不是麥政委在講話,所以他們堅決不鼓掌。因為他們牢牢記得,李尼瑪就是那個用槍打死了鐵包金公獒的人。麥政委講完了話,西結古草原有史以來的第一所帳房寄宿學校就宣告誕生了。

學校坐落在碉房山下野驢河邊秀麗到極致的草原上。兩頂帳房是由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提供的,裡面的地氈和矮桌以及鍋碗瓢盆等等生活用品是由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提供的,別的部落的頭人提供了一些牲畜,算是帳房寄宿學校的固定資產。學校的校長是誰呢?是父親。這是麥政委的意願,也是丹增活佛和頭人牧民們的意願,加上父親自己的意願,那就真正是天經地義了。學校的老師是誰呢?也是父親。父親還想請梅朵拉姆兼任教師,麥政委不同意。父親又想請李尼瑪做教師,麥政委還是不同意。父親問他為什麼不同意,麥政委說:「他們有他們的工作,學校的事兒你就先一個人承擔著吧。」學校的學生是誰呢?是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是光脊樑的巴俄秋珠,是十多個願意來這裡寄宿學習的西結古草原的孩子。

又有了一個美好的傳說:上阿媽草原的七個流浪塔娃,在西結古草原找到了家。那兒沒有讓他們害怕的骷髏鬼、吃心魔、奪魂女,那兒滿地生長著永遠吃不完的天堂果,那兒可以看見美麗吉祥的海生大雪山岡金措吉。西結古草原之外的人,聽了這樣一個傳說,心裡都有些向往時的痒痒。

獒王岡日森格一直在西結古寺里養傷,藏醫尕宇陀和又回到寺院做了鐵棒喇嘛的藏扎西給了它無微不至的關懷。好像是它的委派,大黑獒那日曾經帶著領地狗來學校看望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父親。父親跟大黑獒那日說了很多話,然後摸摸它的肚子說:「不會是真的有了吧?」來的那天,大黑獒那日和所有領地狗朝著兩頂帳房之間狂吠了許久,算是一種警告吧:「老實點,別傷害了這裡的人。」兩頂帳房之間的空地上,無精打采地趴卧著眼下父親的另一個影子,那就是飲血王党項羅剎。

飲血王党項羅剎是父親用三匹馬輪換著從党項大雪山馱到西結古來的。那時候它昏迷不醒,馱到這裡後的第三天它才醒來,一醒來就看到了父親。父親正在給它捋毛,它吼起來,它的喉嚨幾乎斷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但是它仍然煞有介事地狂吼著。在心裡,在渾身依然活躍著的細胞里,它憤怒的狂吼就像雷鳴電閃。父親感覺到了,輕聲說著一些安慰的話,手並沒有停下,捋著它的鬣毛,又捋著它的背毛,一直捋到了它的腹毛上,捋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然後在他憤怒而猜忌的眼光下給它換藥。葯是他從藏醫尕宇陀那裡要來的,每天都得換。換了葯又給它喂牛奶。牛奶是索朗旺堆頭人讓齊美管家派人給他送來的,每天都送。他捨不得喝,留給了飲血王党項羅剎。父親知道它現在不能吃東西,只能喝一點牛奶。

牛奶一進入飲血王党項羅剎的眼光,它就渾身抖了一下。它那個時候真渴啊,渴得它都想咬斷自己的舌頭,喝一口舌頭上的血。它看到父親拿著一個長木勺,從木盆里舀了半勺牛奶,朝它嘴邊送過來,突然就意識到這一定是一個陰謀,人是不會仁慈到給它喂吃喂喝的,而且喂的是牛奶。它從來沒喝過牛奶,只見過送鬼人達赤喝牛奶,只用鼻子聞到過牛奶的味道,知道那是一種很香很甜的液體。它惡狠狠地盯著木勺,真想一口咬掉那隻拿木勺的手,但是它動不了,它失血太多,連睜圓了眼睛看人都感到十分吃力。它忍著,把心中的仇恨通過空癟的血管分散到了周身,然後緊緊咬住了牙關:不喝。儘管幾乎就要渴死,但是它還是決定不喝。父親彷彿理解了它。父親最大的特點就是天生能夠理解狗尤其是藏獒。他說:「別以為這裡面有毒,沒有啊,我喝給你看看。」說著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後又把長木勺湊到了它嘴邊。它還是不喝。父親說:「如果你有能耐,你就自己喝吧。」他把盛牛奶的木盆端過來放到它眼前,然後過去抱起它的大頭,試圖讓它的嘴對準盆口。但是它的頭太重了,厚實的嘴唇剛一碰到盆沿,木盆就翻了過來,牛奶潑了它一頭一臉。它嚇了一跳:莫非這就是他的陰謀?他要用牛奶戲弄它?這個問題來不及考慮,牛奶就流進了它的嘴角,感覺甜甜的,爽爽的。它禁不住費力地伸出了舌頭,舔著不斷從鼻子上流下來的牛奶。

以後的幾天,飲血王党項羅剎依然猜忌重重,拒絕父親用長木勺喂它。父親只好一滴一滴把牛奶滴進它嘴裡。滴一次就是很長時間,因為必須滴夠足以維持它生命的分量,況且牛奶里還溶解著療傷的葯,那是絕對不能間斷的。父親說:「你真是白活了,連好人壞人、好心壞心都分不清楚,我能害你嗎,你這樣對待我?」飲血王党項羅剎聽不懂這樣溫存的人話,只能感覺到這個一直陪伴著它的人跟送鬼人達赤不一樣。它完全不習慣也不喜歡這樣的不一樣,甚至也不喜歡他過多地靠近自己,總覺得人是很壞的,壞就壞在他要帶給你災難的時候,往往是一臉的笑容。虛偽奸詐、笑裡藏刀在它看來差不多就是人的代名詞。

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它預想中的災難並沒有出現。這個人一有時間就圍著它轉,捋毛,換藥,滴奶,坐在地上跟它嘮嘮叨叨地說話。換藥是疼痛的,新藥粉一撒上去,就讓它受傷的喉嚨疼得恨不得自己把自己的脖子咬斷。但這樣的疼痛很快就會過去,過去以後傷口就舒服多了。有一次,父親把一些滑膩的疙瘩硬是塞進了它的嘴裡,它暴怒地以為災難來臨了,殘酷的迫害已經開始。但是很快那些疙瘩化成了汁液,它咂了咂嘴:啊,酥油,是它聞到過和看到過卻從來沒吃過的香噴噴的酥油。自此,它每頓都能吃到硬塞進它嘴裡的酥油了。有一天父親驚呼起來:「它張開嘴啦,我一喂酥油它就張開嘴啦。」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光脊樑的巴俄秋珠以及別的學生都遠遠地看著。巴俄秋珠喊道:「它張開嘴是要吃你的。」父親驕傲地說:「能吃我的藏獒還沒有生出來呢。」也就是從這天開始,飲血王党項羅剎解除了對長木勺的戒備,讓父親的滴奶變成了灌奶。

灌奶延續了兩天,飲血王党項羅剎變得精神起來,可以直接把嘴湊到木盆里喝牛奶了,喝著喝著就在木盆上咬出了一個口子。父親說:「你怎麼了?你對木盆也有仇恨啊?」說著就像一開始它無力做出反應時那樣順手摸了摸它的頭。它從鼻子里嗚地呼出了一口氣,抬頭就咬,一牙挑開了父親手背上的皮肉。父親疼得直吸冷氣,連連甩著手,把冒出來的血甩到了它的嘴邊。它伸出舌頭有滋有味地舔著。父親一屁股坐到地上,捂著手說:「哎喲我的飲血王,難道你真的是一隻喂不熟的狗?」

光脊樑的巴俄秋珠迅速給父親拿來了一根支帳房的木棍。父親說:「幹什麼?你要讓我打它?」臉上有刀疤的孩子喊道:「不能打,它會記仇的。」父親回頭對刀疤說:「我知道,我知道。」他拿著木棍站了起來。飲血王党項羅剎死盯著木棍,掙扎了一下,想站起來,但是沒有奏效。它齜牙咧嘴地吼著,用沙啞的走風漏氣的聲音讓父親感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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