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後來父親才知道,送鬼人達赤之所以居住在党項大雪山,是因為高曠而蠻荒的党項大雪山的山麓原野,曾經是党項人的老家。

党項人是古代藏族人最為剽悍尚武、驍勇善戰的一支,也是最早組建猛犬軍團南征北戰的藏人部族。成吉思汗席捲世界時,親自頒令徵調党項人和党項人的猛犬軍團作為北路先鋒直逼歐洲。猛犬軍團擁有五萬多名戰士,都是清一色的藏獒,它們以敵方的屍體作為吃喝,鋪天蓋地,一路橫掃,建立了讓成吉思汗驚嘆不已也羨慕不已的「武功首」。大汗曾經慨嘆:「身經百戰,雄當萬夫,巨獒之助我,乃天之戰神助我也。」

猛犬軍團打到歐洲之後,一部分隨著党項人回到了党項大雪山,一部分被蒙古人接管,留守在了歐洲,一直沒有返回老家。那些奮武揚威的純種的屬於喜馬拉雅獒種的党項藏獒,在故土之外雜交繁育出了著名的馬士提夫犬、羅特威爾犬、德國大丹犬、法國聖伯納犬、加拿大紐芬蘭犬,它們後來都成了世界頂級的大型工作犬。也就是說,党項大雪山的山麓原野是生長原始藏獒的地方。党項人雖然流走了,但具有原始野性的党項藏獒卻依然存在。

送鬼人達赤是知道這一段祖先的歷史的,也知道在格薩爾王的傳說里,那些摧堅陷陣、不避斧鉞的戰神很多都是來自党項大雪山的藏獒,更知道党項藏獒是金剛具力護法神的第一伴神,是盛大骷髏鬼卒白梵天的變體,是厲神之主大自在天和厲神之後烏瑪女神的虎威神,是世界女王班達拉姆和暴風神金剛去魔的坐騎。而曾經幫助二郎神勇戰齊天大聖孫悟空的哮天犬,也是一隻孔武有力的党項藏獒。所以,送鬼人達赤住在了党項大雪山的山麓原野,豢養了一隻遺傳正統的党項藏獒。藏獒的名字就是他天天禮拜的傲厲神主憤怒王的名字:飲血王党項羅剎。

走了三天才不走了,不走的時候父親看到了党項大雪山。夕陽熔化成了流淌的雲翳,大雪山正在瘋狂地燃燒,殘雪斑斑的夏季草甸上,赫然出現了一座石頭房子和幾頂帳房,帳房前簇擁著許多人。父親愣了一下,走過去驚喜地叫起來:「麥政委,你們也來了?什麼時候到的?」麥政委說:「我們昨天就到了。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父親說:「我哪裡是來找你們的,我是跟著岡日森格來找它的主人的,你們見到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了嗎?」麥政委說:「還沒有呢,送鬼人達赤把他們藏起來了。」父親說:「他怎麼敢這樣,應該強迫他交出來。」麥政委說:「還不能強迫,我們得依靠活佛的力量,活佛會說服他的:」父親過去,見過了白主任、李尼瑪和梅朵拉姆,然後合十了雙手,把腰彎成九十度拜見了丹增活佛和藏醫尕宇陀。丹增活佛回拜了一下說:「吉祥的漢人,我們又見面了。」父親用藏話說:「佛爺親自到了這裡,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肯定有救了。送鬼人達赤就是有一萬個理由,也得聽從佛爺你的。」丹增活佛說:「達赤進到大雪山裡去了,但願他能把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帶到這裡來。不過,他是一個呵佛罵祖的人,魔鬼居住在他的心上,聽不聽我的話還不一定呢。」

藏醫尕宇陀來到岡日森格跟前,蹲下來看了看它的傷口,埋怨地說:「你走路太多,舊傷上掙出新血來啦,我再給你上一次葯,今天晚上你可千萬不要胡走亂動了。」岡日森格趕緊坐了下來。它的確有些累了,脖子上肩膀上的傷口也隱隱作痛,聽尕宇陀一說,就覺得更累也更痛了:尕宇陀很快給它上了葯。它來到父親身邊展展地趴在地上,有氣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好像它已經忘了它一路顛簸的目的是為了尋找自己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好像面前的一切包括吠叫而來的領地狗群都不在它的關注之內,它關注的只是把自己依託在冰涼的大地上,以最快的速度恢複體力。

領地狗們也是昨天和麥政委以及丹增活佛一起到達這裡的。一來就被一股瀰漫在四周的陌生藏獒的腥膻氣息搞得騷動不寧。它們判斷不出藏獒為什麼會有這種氣息,只知道它跟它們聞慣了的西結古藏獒的味道是不一樣的,既然不一樣,那就很可能是外來的藏獒,而這個地方——党項大雪山的山麓原野,是西結古草原的絕對領地,自然也是絕對不允許異類侵入的。它們想找到這隻散發著腥膻氣息的異地藏獒,但就是找不到,刺鼻的氣息附著在每一根草葉每一塊石頭上,哪兒都是濃濃烈烈的,讓它們在腥膻的瀰漫里暈頭轉向,失去了找到源頭的能力。因此它們不得不在廣闊的山麓原野上到處遊盪,遊盪著遊盪著,就驚奇地發現了岡日森格:

領地狗們吠叫著跑來.就像第一次見到岡日森格時那樣,氣勢洶洶地似乎要把它撕個粉碎。但是這一點它們已經做不到了,不是沒有能力,而是沒有心力,心力就是仇恨的力量,這種力量正在不由自主地一點點消弭。因為它們突然意識到,獒王虎頭雪獒已經死了,而面前這個趴伏在地的金黃色的獅頭公獒,就是咬死獒王的那隻藏獒。連獒王都咬死了,為什麼領地狗群還要對它囂張呢?威武蓋世啊,名冠三軍啊,萬夫不當之勇啊,好

生英雄了得啊,藏獒的語言里並不缺乏這樣的辭彙,這樣的辭彙從祖先的血脈中流淌而來,在它們的骨子裡形成了一種牢不可破的崇拜的力量。

崇拜的力量讓領地狗們在快要接近岡日森格的時候突然停下了。它們依然吠叫著,但那已不是憤怒的詛咒,而是為叫而叫,為凶而凶。岡日森格聽出來了,所以它平靜得就像一塊岩石,連趴伏的姿勢也沒有改變一下。只有一隻領地狗是真心憤懣,那就是大黑獒果日。出於對獒王虎頭雪獒暖昧的感情,大黑獒果日暫時還無法從獒王之死的悲痛中緩過勁來,悲痛連帶著仇恨,它的仇恨的步伐情不自禁地直奔岡日森格。岡日森格沒有理睬它,理睬它的是它的同胞妹妹大黑獒那日。兩隻姐妹藏獒以頭相撞,蹺起前肢抱在一起扭打著,各自咬下了一嘴對方的獒毛,就氣呼呼地分開了。

天色突然暗淡下來,雪山由紅色變成了青色,黑夜就要籠罩山麓原野了。父親拿出從牧馬鶴部落帶來的風乾肉,給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餵了一些。大黑獒那日很想去捕食野獸,考慮到岡日森格的安全,就忍住了,胡亂吃了一點風乾肉,就去說服領地狗們:你們離遠點,離遠點,不要打擾了岡日森格,它要好好睡一覺呢,它已經好幾天沒有睡覺了。領地狗們雖然不習慣這樣的勸說,但還是扭扭捏捏地退後了一些,大黑獒果日生氣地喊叫著,但無濟於事,它不是獒王,它只是獒王虎頭雪獒的相好,大家並不一定非得聽它的。喊到最後,連它自己也無奈地退後了十幾米。大黑獒那日寸步不離地守護在岡日森格身邊,警惕的眼睛裡毫無睡意。父親走過去說:「你也睡一會兒吧,我來守著它。」說著一屁股坐了下來。大黑獒那日這才卧下,但它並沒有睡著,眼光始終在領地狗群和大黑獒果日身上掃來掃去。

這一夜,父親一直跟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呆在露天地上。麥政委讓他到石頭房子里睡覺,他沒有去。丹增活佛讓他到帳房裡自己的身邊睡覺,他也沒有去。於是,麥政委給父親拿來了自己的皮大衣讓他蓋上.丹增活佛給父親拿來了自己的羊皮褥子讓他鋪上。党項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冷涼的夏夜裡,父親就像一隻真正的藏獒那樣,懷著對世界的警惕,一會兒睜眼一會兒閉眼地睡過了前半夜。

後半夜,領地狗群突然有了一陣騷動。吠聲爆起,就像天上扔下來了無數驚雷。接著就是奔跑,忽地過去,又忽地過來,黑色的潮水在沒有月亮的夜空下喧騰迴環。奔跑和叫囂、扑打和撕咬以最激烈的程度持續著。

石頭房子和帳房裡的人都出來了,瞪起眼睛刺探著前面,依稀能看到黑色的背景上一個更黑的黑影在閃來閃去,閃到哪裡,哪裡就會出現一陣瘋狂的奔撲撕咬。人們猜測著:一隻極其凶暴悍烈的野獸闖進了領地狗群,它的力量與勇氣和藏獒旗鼓相當,所以爭衡就格外激烈、猛惡和持久。

突然李尼瑪大喊一聲:「危險,梅朵拉姆危險。」就見那更黑的黑影炮彈一樣射向了一頂離石頭房子五十步遠的白布帳房,那是梅朵拉姆的帳房。她是來這裡的唯一一個女人,大家就給她單獨支了一頂簡易帳房。帳房噗的一聲倒在了地上。更黑的黑影在帳房上跳起落下,刺啦刺啦地撕扯著夏季帳房那並不結實的白布。領地狗群潮水一樣朝那裡淹沒而去。

白主任下意識地掏出了手槍,朝上揮了揮,前走兩步,突然又把槍扔到了地上。李尼瑪神經質地渾身一抖,把槍撿了起來,就要朝前跑去。白主任白瑪烏金一把揪住他,吼道:「你要幹什麼?把槍扔掉。」說罷跳起來朝帳房跑去。李尼瑪扔掉槍跑步跟了過去。他裡面穿著制服,外面裹著丹增活佛的絳紫色僧袍,跑起來像一隻巨大的蝙蝠。突然,蝙蝠落地了——李尼瑪雙腿一軟,一個跟頭栽倒在地上。

麥政委喊了一聲:「不好。」忘了自己是怕狗的,抬腳就要過去。警衛員一個箭步抱住了他:「首長,我去。」麥政委回頭對身後幾個他帶來的人說:「都去,你們都去。」

麥政委帶來的所有人都朝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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