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見到藏扎西了。父親和岡日森格幾乎同時驚叫起來。父親的意思是:「你好嗎,你怎麼會在這裡?」岡日森格的意思是:「曾經幫助過我的喇嘛,我知道你正在受難,我也會幫助你的。」父親搶過去,繞到他的後面,抓住他的雙手說:「好啊好啊,你的雙手還在,我請來了多獼總部的麥政委,他一定會保住你的手,一定會的。你要相信我們,要堅持住啊。」藏扎西騎在馬上,胳膊被牛皮繩牢牢捆綁著,黝黑憔悴的臉上是憂鬱到深秋、無奈到枯萎的表情。草原上的人,臉色和表情都是季節,環境的夏天就是臉的夏天。可是現在,夏天還沒有結束,藏扎西的臉就已經是深秋了。深秋過後是冬天,冬天是寒冷凋零的季節,是死亡的日子。他充滿悲傷地對父親說:「但願我一向敬奉的三寶保佑我,但願你們漢人的好心腸能夠暖熱西結古草原冰涼的石頭,我不想失去雙手的意思是我不想死,漢扎西你聽著,我不想死啊。抓住我的是牧馬鶴部落的騎手,那個身似鐵塔的人就是牧馬鶴部落的強盜嘉瑪措,你們一定要說服他,一定啊。」

父親點了點頭,怨恨地望了一眼強盜嘉瑪措,把藏扎西的話傳達給了麥政委。麥政委也點了點頭。但是他們都知道,說服強盜嘉瑪措和騎手們是很難很難的,至少在這個地方絕不可能,因為他們已經上路了。

強盜嘉瑪措和他的騎手們是路過這裡,這裡是野驢河部落祖先領地的南部邊界,騎馬往南走二十分鐘,就是牧馬鶴部落的駐牧地礱寶澤草原了。強盜嘉瑪措本想借著仁欽次旦的帳房吃點糌粑喝點奶茶,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雪山獅子岡日森格和漢扎西以及另外一些漢人。有一種鬧哄哄的感覺告訴他,僅僅就抓獲藏扎西這件事情來說,這些漢人對他們是十分不利的。嘉瑪措吆喝著騎手們趕快上路,心說只要到了我們牧馬鶴部落,一切就由不得別人了。漢人的話我們聽不懂,漢人的意思也搞不明白,我們就按照草原的規矩辦,砍了藏扎西的雙手再說話。他們押解著藏扎西,跑步離開了父親和麥政委的視線。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喊叫著追了過去,沒追多遠,就又回來了。

父親說:「怎麼辦?我們跟上去吧?去晚了藏扎西的手就保不住了。」麥政委說:「藏扎西是為了草原的團結才落到這個地步的,他的手一定要保住,我們的人也一定要跟上去,這個時候要是縮手縮腳不出面,連這兩隻藏獒都要看不起我們了。」岡日森格聽著,會意地搖了搖尾巴。它已經能夠聽懂麥政委的話了,這是信任和依賴的結果,儘管對方並不信任和依賴它。藏獒的感覺總是比人準確而快速,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誰可以接觸誰不可以接觸,人還沒有個一定的判斷,它們就已經知道了。父親說:「那我們趕緊走吧。」麥政委說:「立刻就走,但不能讓這兩隻藏獒跟著我們,它們只會惹禍,到了牧馬鶴部落,要是再咬死人家的狗,那就不好收場了。」父親說:「岡日森格的目的是要帶我們去尋找它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要是我們去了牧馬鶴部落,它們就不一定跟著了。」麥政委說:「最好能這樣,但還是要防止它們跟上。」

這時仁欽次旦的老婆過來請他們去喝茶吃肉。她忙活了一上午,就是為了好好招待他們一頓。父親問麥政委:「還吃嗎?」麥政委說:「不吃了。」然後就說了一些多有打擾,感謝接待的話。仁欽次旦的老婆一句也沒聽懂,但她跟藏獒一樣,憑感覺完全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呀呀」地答應著。也知道客人要走了,一刻也不能停留了,回身跑進帳房,又跑了出來,懷裡揣著一些食物:肉、炒麵和酥油。她把大部分食物遞給了父親,剩下兩大塊好肉,塞進了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嘴裡。兩隻被當作客人的藏獒有禮貌地搖著尾巴,把肉放到草地上,輪番舔了舔她的衣袍。依然被拴在帳房前的三隻偉碩的藏獒,看主人居然招待了那隻來自上阿媽草原的獅頭公獒,十分不滿地吠叫起來。仁欽次旦的老婆聽懂了,走過去沖它們揮著手教訓了幾句什麼。它們不叫了,但六隻眼睛裡憤憤不平的光波依然如火如荼地朝這邊涌盪著。岡日森格知道自己在三隻偉碩的藏獒面前大咬大嚼有傷人家的自尊,很想棄肉不吃,又覺得這樣會辜負這家主人的一片心意,便叼起肉,帶著大黑獒那日離開那裡,躲到一個誰也看不見的地方享受去了。

麥政委說:「趕快行動,兩隻藏獒看不見我們了。」父親說:「沒用的,它們要是想跟著我們,鼻子一舉就跟上來了,根本用不著眼睛。」麥政委說:「不一定,風是朝我們前面吹的。」說著跨上了警衛員牽過來的馬。一行人匆匆忙忙朝著強盜嘉瑪措消失的地方走去。

這裡是牧馬鶴部落的駐牧地礱寶澤草原,礱寶雪山就在眼前列隊峙立。在草原人的意識里,礱寶雪山的山神是一隻黑頸鶴,叫牧馬鶴;礱寶澤草原的戰神也是一隻黑頸鶴,也叫牧馬鶴。這兩隻仙鶴曾經是大英雄格薩爾王的牧馬神。格薩爾王騎的是一匹天馬,它奔走如飛,日行萬里,吃的是礱寶澤草原的甘露草,喝的是礱寶雪山的神目水,甘露草吃了讓它善良無畏,神目水喝了讓它高尚完美。這樣一匹來自神界的稀世之馬,誰來放牧呢?天神選擇了黑頸鶴。黑頸鶴姿形優美,儀態萬方,叫聲嘹亮,細心周到,能在綿延萬里的雪山裡找到最最甘甜的神目水,能在遼闊無邊的草原上發現最最鮮嫩的甘露草,能在高高的藍天上晝夜不停地監視地面防止惡獸傷害天馬,能讓天馬在百里之外聽到出征的召喚。後來,格薩爾王和他的天馬一起回到天上去了.天神為了感謝兩隻黑頸鶴的辛勞,就封它們做了礱寶雪山的山神和礱寶澤草原的戰神。礱寶澤草原上如今棲息著數萬隻春來秋去的黑頸鶴,它們都是山神和戰神的後代。多少年以後,礱寶澤草原牧馬鶴部落的駐牧地成了中國唯一的黑頸鶴自然保護區。

遺憾的是父親現在並不知道礱寶澤草原牧馬鶴部落會是如此的美妙,當他看到遠遠近近到處都有翩然起舞的黑頸鶴時,心裡想的仍然是藏獒: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會去哪裡尋找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呢?它們沒有跟著我們,是不是表明它們對我們已經失望了?但是他很快發現自己想錯了,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僅跟了上來,而且走在了他們前面。當他們一路打聽,來到礱寶澤草原的中心地帶,在鶴鳥清亮的嗚叫聲里,遠遠看到一片白蘑菇似的帳房時,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已經等在他們前去的路上了。

離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遠,還有一白一黑兩隻藏獒。父親和麥政委現在還不知道,那是殺氣騰騰的獒王虎頭雪獒和大黑獒果日,它們先去了仁欽次旦的帳房,沒見著岡日森格,就聞著氣味跟蹤到了這裡。

麥政委吃驚道:「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怎麼知道我們會經過這裡?太不簡單了,它們肯定能猜測到我們腦子裡的想法。」父親說:「你現在領教它們的聰明了吧?」又琢磨,人真是太笨了,怎麼就猜不透兩隻藏獒的心思——雖然岡日森格要去尋找它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但它肯定不想自己去尋找,至少暫時不想,因為它知道即使自己找到了也無濟於事,靠了它和大黑獒那日的力量保護不了主人,能保護主人的只有麥政委和他,所以它們必須牢牢跟定他們,千方百計說服他們跟它們走。父親的疑慮是:它們真的能找到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雖然看上去它們不急不躁,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但萬一這是假象呢?

更讓父親和麥政委吃驚的是,當他們在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帶領下,以最便捷的路線走向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的魔力圖大帳房時,居然看到了白主任白瑪烏金。和白主任在一起的,還有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和管家齊美以及幾個野驢河部落的騎手。自主任一見麥政委,就像藏獒見了分別已久的主人一樣撲了過來。當然他們不是嗅鼻子,也不是伸出舌頭互相舔一舔,而是緊緊地握手。白主任說:「麥政委辛苦了,一聽到牧人報告,就猜測可能是多獼總部來了人,想不到是麥政委親自來到了我們西結古草原。我們是先到了仁欽次旦的帳房,聽女主人說牧馬鶴部落的強盜抓住了藏扎西,幾個漢人跟了過去,就一路追攆,沒想到跑到你們前頭了。」麥政委說:「這有什麼想不到的,你和當地人在一起,他們熟悉這地方,自然就不會繞彎路了。」白主任過來跟父親握手。父親笑著說:「白主任,這次你可不能再把我送出西結古草原了,我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白主任尷尬地說:「就不要耿耿於懷了,我也是為你好嘛。這次我聽麥政委的,麥政委怎麼說我怎麼做。」說著話,自主任把麥政委介紹給了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和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以及齊美管家和強盜嘉瑪措。

兩個頭人看到白主任在麥政委面前一臉謙卑的樣子,意識到漢人來了一個大官,趕緊把腰彎了下來,恭敬有加地說了一大堆問候的話。齊美管家添油加醋地翻譯著,弄得麥政委也生搬硬套了一些「英雄」、「尊貴」、「偉大」一類的虛文麗詞回敬了過去,然後說:「我是遠方飛來的小鳥,請你相信我。」索朗旺堆頭人歡喜地睜大了眼睛說:「你說的是我們藏民的話,我們當然要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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