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白獅子嘎保森格是迎風而聞的,早晨醒來,鼻子輕輕一抽就聞到了小白狗嘎嘎的氣息。它跳了起來,跑向圍繞羊群辛苦了一夜的看家狗小白狗嘎嘎的瘸腿阿媽,又跑向瘸腿阿媽的好姐妹斯毛阿姨,用鼻子用眼神用斜卷在背上的尾巴,詢問它們聞到什麼沒有?它們沒有,它們昨天晚上先後經歷了三次狼禍,攆跑了三群荒原狼,雖然只咬死了一隻,但那種一刻也不能放鬆的追攆和巡邏搞得它們非常疲倦。它們卧在地上一動不動,渴望能夠趕快吃點喝點,然後好好睡一覺。嘎保森格生氣地沖它們叫囂著,一鼻子拱翻了朝他奔來的小白狗嘎嘎的哥哥小黑狗格桑.又沖著嘎嘎的妹妹小黑狗普姆半是愛憐半是恫嚇地吼了一聲.意思是說:千萬不要跑遠了,草原上可是兇險得很哪,嘎嘎還不知道在哪裡呢,我去找找看。它快快地離開那裡,朝著飄來小白狗嘎嘎氣息的地方跑去。

和嘎保森格同樣是牧羊狗的新獅子薩傑森格和鷹獅子瓊保森格想跟上它,卻被它回過頭來蠻橫地攔住了。它用粗粗的吠叫告訴它們:這裡是靠近礱寶雪山的高山草場,這兒的野獸尤其是荒原狼特別多,盡心儘力地放牧去吧,看好我們的牛羊,我是不能跟你們一起去了,真是對不起。我今天是不找到小白狗嘎嘎不罷休的,我走了。

自從主人全家從野驢河邊搬到高山草場後,小白狗嘎嘎就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它去了哪裡。嘎保森格猜想也許它被主人送人了,這樣的事情以前並不是沒有過;也許它被狡猾的雪豹或者更加狡猾的雪狼吃掉了,這樣的事情以前也有過。它決定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還沒有想好什麼時間出發,就在這個早晨隨著一陣風,聞到了小白狗嘎嘎的氣息。

現在,氣息變成了形狀,小白狗嘎嘎赫然出現了。剎那間,白獅子嘎保森格什麼也不想了,它急如星火,快如閃電,朝著父親奔撲而去。岡日森格打了個愣怔,猛吼一聲,便被自己的吼聲推動著朝前衝去。它很奇怪對方會丟開自己撲向父親,因為這不符合藏獒的習慣。藏獒在面對陌生的人類和獒類時,永遠都會把後者放在憎恨的首位。雖然每一隻藏獒都會意識到自己是屬於人的,也都承認人的權力和能力遠遠超出了藏獒的想像,但它們也有一種更加清醒的認識,那就是當楚界漢河已經形成,仇讎對抗就要發生時,致命的危險往往不在於人而在於獒。它們會喊起來:「你這隻敗類,你居然成了壞人的幫凶。」然後把全部的仇恨都發泄在幫凶身上。所以藏獒之戰很多時候也是幫凶之戰。可是今天,白獅子嘎保森格卻首先撲向了人,好像它不是藏獒,好像它的祖先沒有用遺傳告訴它這是不對的。兩隻巨獒的雌雄之較,轉眼之間變成了侵犯人和保護人的戰鬥。

猝不及防的岡日森格依照浸透在血液里的廝殺慣性沖了上去,但它沒有來得及衝到前面,白獅子嘎保森格就一閃而過,把它甩到屁股後面去了。現在的局面是,嘎保森格在前面跑,岡日森格在後面追,兩隻同樣凶傲的藏獒一前一後地沖向了父親。父親驚呆了,不知道怎麼辦好。父親身邊的麥政委不僅驚呆了而且驚軟了:「這可怎麼辦?」一句話沒說完,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他天不怕地不怕人不怕鬼不怕,就怕狗,從小就是個見狗便毛的主兒。他慘叫一聲:「警衛員。」

警衛員以及所有的部下都不在身邊。他們有的正在帳房前給馬梳毛,有的正在幫助仁欽次旦的老婆擠牛奶,有的正在和仁欽次旦十二歲的兒子和十歲的女兒說話——兩個孩子已經不再因棗紅公獒的死而仇視這些外來人了,他們畢竟是孩子,在這個晴朗的日子裡很快露出了晴朗的笑容,並且給兩個漢家的叔叔唱了一首又一首歌。而他的警衛員這時正在觀看禿鷲吃食,十幾隻禿鷲已經把棗紅公獒的血肉吃得所剩無幾,一個碩大的血色骨架,連帶著藏獒的悲慘和生命的遺憾,出現在草原盎然的綠光里。

好在還有父親。父親是愛狗的,愛狗的人是膽大的。他雖然有過被狗慘咬的經歷,但他不是那種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人。他的性格裡帶有藏獒的風格:越碰越堅,越咬越強。父親就像一隻真正的藏獒那樣,沖著前面飛奔而來的危險狂吼一聲,一步跨過去擋在了麥政委前面。

兩隻藏獒還在一前一後地奔跑,它們的距離只有幾寸,但這幾寸跟幾丈幾十丈差不多,後面的岡日森格就是抓不到對方。它在飛,對方也在飛,都是優秀的野獸,都是奔跑的聖手,短距離的比賽根本分不出誰的速度更快。白獅子嘎保森格飛出的虎牙眼看就要碰到父親了。岡日森格大吼一聲,這是吼給父親的,意思是說:「趕快把小白狗藏起來。」憑著藏獒出眾的直覺,岡日森格突然明白過來:對方之所以首先撲向人而不是撲向同類,是因為小白狗嘎嘎的存在。岡日森格因此而怒髮衝冠,吼聲如炮:儘管你有著和小白狗同樣的氣息,但也不能說明你就是小白狗的阿爸,不是,你絕對不是。小白狗的阿爸是我,絕對是我。我是大黑獒那日的丈夫,大黑獒那日是小白狗的阿媽,所以我就是小白狗的阿爸。

大黑獒那日也像岡日森格那樣吼叫著,意思好像是:「用不著你提醒,我知道,我知道。」接著便一躍而起。

嘩然一聲響,眼看就要把虎牙戳向父親的白獅子嘎保森格突然改變了方向,側著身子翻倒在地上,連打了三個滾兒,四肢才牢牢踩住地面。緊接著翻倒在地的是岡日森格,它本來完全可以藉機猛撲過去,壓倒對方,一口咬斷那脆骨嶙峋的喉管。但是它沒有這樣做,在它看來那是趁火打劫,是鼠竊狼偷之輩的所為。它寧肯自己摔跤,寧肯失去打敗對手的機會也不能玷污了好漢的名聲。它連打了四個滾兒才站穩在地,一邊防範著嘎保森格,一邊欣賞地注視著前面的大黑獒那日。

是大黑獒那日救了父親,也救了小白狗嘎嘎。當它突然出現在白獅子嘎保森格的利牙面前時,嘎保森格一下子慌了。嘎保森格認識對方,對方是西結古的領地狗,而且是一隻漂亮的母獒。遠古的祖先是不欺負母獒的,遠古的牧羊狗是格外尊敬領地狗的,就好比人類的地方武裝格外尊敬國防軍、警察部隊格外尊敬野戰軍一樣。遺傳的鋼鐵般頑固的意識使它狼狽不堪地放棄了進攻,一時不知道怎麼辦好了。

大黑獒那日沖著白獅子嘎保森格憤憤地叫著。它知道自己絕對不應該幫著岡日森格和對方打仗,無論是出於爭奪雌獒的原因,還是出於保護主人及其財產的原因,兩隻公獒之間的戰爭歷來都是單打獨鬥的。但大黑獒那日更知道衝刺而來的嘎保森格就是一把飛鳴的利劍,一旦虎牙觸及到父親,父親就完了,觸到脖子脖子斷,觸到胸脯胸脯穿。父親一完,小白狗嘎嘎也完了,嘎保森格會一口叼起來,轉身就跑。它作為一隻母獒是追不上的,岡日森格或許能追上,但追上了又能怎麼樣?嘎保森格的氣味和毛色跟小白狗完全一樣,除了自己和岡日森格,所有的藏獒所有的人都會認為嘎保森格就是小白狗嘎嘎的阿爸。

大黑獒那日不叫了,橫擋在父親面前,憂慮重重地望著岡日森格。岡日森格正在撲向白獅子嘎保森格。嘎保森格躲開了,心傲氣盛的它平生第一次在敵手的進攻面前採取了躲避的姿態。它望著父親懷裡的小白狗嘎嘎,用一種只有親生父親才會有的亮晶晶的聲音呼喚起來。小白狗嘎嘎聽到了,也看到了。它扭動著身子,用它這個年歲的小狗所具有的最大力氣掙扎著,試圖脫離父親的摟抱。它蹬著,拚命地蹬著,傷腿的疼痛提醒它想起了它悲慘而危險的遭遇,它流淚了,在雪狼面前,在極端孤獨中思念阿媽阿爸哥哥妹妹以及斯毛阿姨時沒有盡情發出的哭泣,這時候噴涌而出。

麥政委從父親身後站了起來,渾身抖抖地望著三隻大狗。父親指著白獅子嘎保森格說:「你看見了吧,這隻藏獒是來爭奪小白狗的。小白狗說不定就是它親生的。它們長得多像啊,都是獅子頭和大耳朵,都是三角眼和厚吊嘴,毛色也一樣,都是白雪,一根雜毛也沒有。」麥政委說:「那就給它,趕快給它。」父親說:「可是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一直都是把小白狗當作自己的孩子來對待的。我要是給了這隻藏獒,它們肯定不允許。」麥政委說:「那就硬給,別人的孩子怎麼能竊為己有呢,人不行,狗也不行。」父親說:「恐怕它們饒不了我。」麥政委看著在父親懷裡又是哭喊又是掙扎的小白狗嘎嘎說:「它認識自己的親人,你把它放在大狗中間,讓它自己選擇,無論它選擇誰,都跟你沒關係了。」父親想,這倒是個好辦法。如果小白狗爬向了它的親人,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總不至於怨恨小白狗吧。

父親走過去站在了岡日森格和白獅子嘎保森格的中間,一手緊摟著小白狗嘎嘎,一手指著它們說:「你們不許爭,讓小狗自己選擇,它選擇誰,誰就把它帶走,聽懂了嗎?」父親說了好幾遍,看到嘎保森格不再用亮晶晶的聲音呼喚,岡日森格也不再朝對方做出俯衝的樣子,知道它們完全聽懂了,便蹲下身子,把小白狗嘎嘎放在了地上,自己朝後縱身一跳。

非常安靜,差不多有十秒鐘,連風的聲音也沒有了。三隻大狗的眼光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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