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返回的路上,獒王虎頭雪獒一聲不吭。它一直在琢磨已經淪落為流浪漢的藏扎西給父親說過的話。那些話它當然聽不懂,但有幾個敏感的辭彙它是知道的,比如昂拉雪山,比如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比如岡日森格。這些曾經聽人說起的辭彙,在它腦子裡已經形成了一個個固定的形象。它現在把這幾個形象連接起來,就準確地排列出了這樣一個邏輯:昂拉雪山——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岡日森格。它不時地抬頭眺望著昂拉雪山,看到山的聳立無邊無際,白色的起伏就像水的運動浩浩蕩蕩,寥廓的峰巒、深奧的遠方、神秘的所在,統統變成敵意的誘惑了。岡日森格,它決心一口咬死的岡日森格,就在冰山雪嶺的一角,神態安詳地等待著它。獒王加快了腳步,緊跟在它身後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似乎看出了它的心思,不停地發出幾聲興奮的咆哮,彷彿昂拉山群就在跟前,岡日森格就在跟前。

黃昏了,碉房山遙遙在望。一天沒有進食的獒王虎頭雪獒突然停了下來,揚起寬大的鼻子聞著四周的空氣。身後的同伴走過來圍在它身邊和它一樣使勁聞著。然後就是商量。它們聞到了旱獺和鼠兔的氣息,聞到了猞猁和藏馬熊的氣息,它們要商量一下,現在吃什麼是最合適的。它們沒有發出聲音,只用臉部的表情和形體的動作商量著複雜的問題。灰色老公獒以為它現在最想吃的是旱獺,因為旱獺又肥又嫩,而且容易抓到,它跑了一天,累了,不想為食物花更多的力氣了。大黑獒果日以為它現在最想吃的是猞猁,猞猁的肉是最有營養的,而且血是甜的,它作為一隻母獒喜歡那種加了蜜糖似的血腥味。別的藏獒有想吃鼠兔的,有想吃旱獺的。大家誰也說服不了誰,就把眼光投向了獒王虎頭雪獒。獒王用最舒服的姿勢坐到地上,伸出舌頭一遍遍地舔著牙齒,那意思是說:你們沒有誰想吃熊肉嗎?可我想吃熊肉了。獒王的話其實就是最後的決定。大家都不發表意見了,熊肉就熊肉,一頭熊有多少肉多少血啊,可以開懷大吃大飲了,只不過可能會費點事,熊畢竟是熊,熊是草原上除了野牛之外最有力氣的野獸。

獒王虎頭雪獒忽地站起來,朝著它認定的藏馬熊藏身的地方快速走去。另外幾隻藏獒趕緊跟上,在這種時候,誰也不想落在後面,因為就要搏鬥了。對藏獒來說,吃飯是本能,而搏鬥則是本能之中的本能。為了忠於本能之中的本能,它們寧可不在乎吃飯。現在,只是純粹的搏鬥了,夏天的草原上那些很容易得到的食物已經被它們忽略不計了。

獒王虎頭雪獒和白獅子嘎保森格都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對方。四目相視的一剎那,嘎保森格差一點氣憤地叫起來:憑什麼你要干涉我的狩獵生活?這頭藏馬熊多次接近過我家的羊群,我已經盯了很長時間,它是屬於我的,應該由我來咬死它。但是嘎保森格馬上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氣,畢竟它看到的是西結古草原的現任獒王,它不能說怒就怒,當著獒王的崇拜者冒犯了人家的尊嚴。尤其是當它意識到自己的野心儘管天天都在膨脹但取而代之的時機還遠遠沒有到來時,就更不能露出任何蛛絲馬跡了。

白獅子嘎保森格朝著獒王恭順地翹起了尾巴,獒王滿意地用尾巴回應著,然後盯住了不遠處那頭已經發現了藏獒的藏馬熊。

嘎保森格殷勤地用彈性十足的四腿跑過來,和獒王虎頭雪獒肩並肩站在了一起。獒王側頭看了一眼,發現對方的肩膀跟自己的肩膀居然是不分前後的,頓時有些不高興了。沒有哪只藏獒敢於這樣,尤其是面對強大敵手的時候,所有藏獒的位置都不得超過獒王的屁股,除非獒王允許它們靠前。獒王虎頭雪獒撮了撮鼻子,告訴它在這個位置上是相當危險的,你應該朝後一點。白獅子嘎保森格愣了一下,吃驚自己居然會站到這個不該站的位置上,它是不經意的,也就是說它在不經意中顯露了要和獒王平起平坐的野心。它有些忐忑,但它並沒有馬上退到後面去,似乎覺得既然錯了,就沒有必要糾正了。它氣昂昂地站著,盯著前面的藏馬熊,又用眼睛的餘光看著獒王虎頭雪獒。獒王知道自會有藏獒出面教訓這個無知的僭越者,便不再跟嘎保森格計較,眼角掛著冷笑,假裝無所謂地晃動著碩大的頭顱。

果然就有藏獒從後面躥上來,用肩膀狠狠頂了一下白獅子嘎保森格。它就是灰色老公獒,它萬萬沒想到,在西結古草原居然還有對獒王虎頭雪獒如此不恭的藏獒,它的憤怒比獒王本人還要強烈,看到自己第一下並沒有把白獅子嘎保森格頂到它該去的地方,便第二次撲了過去。這次灰色老公獒動用了虎牙,它想讓這個不懂禮貌的年輕人從此記住僭越的罪過就是流血的代名詞。但它沒想到,它所要懲罰的對象決不是一個等閑之輩,敢於和獒王肩並肩的白獅子嘎保森格對它這隻灰色老公獒有著十二分的輕蔑。

就在灰色老公獒第一次從後面躥上來狠狠頂了它一下後,白獅子嘎保森格就已經知道老公獒完全不是自己的對手。老公獒用肩膀頂它差不多就是頂在了岩石上,受傷的只能是它自己。所以當灰色老公獒第二次撲過去時,白獅子嘎保森格採取了一個讓包括獒王在內的所有藏獒大吃一驚的舉動,那就是一躍而起,從撲過來的灰色老公獒的頭頂一閃而過,落地的同時,忽地轉過身來,一口咬住了老公獒的尾巴,用力一拽,便把老公獒拽得趔趄了身子。灰色老公獒狂叫一聲,彎過腰來就咬。白獅子嘎保森格旋風一般又把身子轉了回去,再一次一躍而起。這一次它是躍向前方的,前方是它們共同的敵手藏馬熊。整個過程簡練、流暢、機智、兇狠,一點多餘的動作也沒有,每一個環節的銜接都恰到好處,尤其是兩次躍起和兩次轉身,簡直就是爐火純青的撲殺表演。獒王看著大為驚嘆,心說這個白獅子嘎保森格怪不得有些驕傲,原來它有如此不凡的身手。它想沖著嘎保森格發出一聲讚美的喊叫,有一種隱秘的力量阻止了它,至於那是一種什麼力量,它並不知道,或者說暫時不知道。它看著白獅子嘎保森格已經撲到了藏馬熊跟前,趕緊助威似的邊吼邊跑了過去。

這是一頭棕色的大公熊。大公熊一看到藏獒本能的反應就是逃跑,因為藏獒是草原上唯一能夠叫板甚至殺死熊這種龐然大物的四腳動物。但是現在它跑不了了,一隻白獅子一樣的藏獒已經撲到眼前,擋住了它的去路,另外幾隻藏獒正從四面八方朝它包抄而來。它惱怒地吼叫著,人立而起,朝著白獅子嘎保森格一掌扇了過去。嘎保森格躲開了,它知道這一掌的分量,一旦挨上,那就別想站著離開這個地方,尖利的指甲會劃得你皮開肉綻,猛烈的力量會打得你筋斷骨折。扇不著對方的大公熊狂怒而嘯,就像山體倒塌那樣撲了過來。白獅子嘎保森格朝後一跳,再一次成功地閃開了。

但躲閃不是白獅子嘎保森格撲過來的目的,它的目的是要在獒王虎頭雪獒和它的夥伴面前表現自己,所以它必須攻擊,而且要一擊得逞。沒有機會,大公熊保護著自己最容易受到傷害的柔軟的肚腹,舉起兩隻沉重的前掌,左一掌,右一掌,搞得嘎保森格只能把自己的撲咬限制在離對方一米遠的地方。如果在平時它獨自面對藏馬熊,或者跟自己的牧羊夥伴新獅子薩傑森格和鷹獅子瓊保森格共同面對藏馬熊,它就不會為不能馬上接近對方而焦灼不安。因為和藏馬熊的對抗並不是比速度,而是比耐力。只要你能堅持撲咬,不停地撲咬,藏馬熊在扇打不著的情況下就會漸漸煩躁起來,一煩躁就沒有章法了,就會露出破綻而讓你的撲咬變得名副其實。但是現在不行,現在不是耐力比賽而是速度比賽,因為跟你比賽的已不是藏馬熊而是自己的同類,是自己向來不服氣的獒王虎頭雪獒和它的同伴。

白獅子嘎保森格著急地左奔右跳,引誘得大公熊更加著急地左撲右扇。雙方都在浪費精力和時間,嘎保森格仍然沒有機會用牙刀豁開大公熊的肚子拉出裡面的腸子,大公熊也沒有機會接觸到對方的身體哪怕撕下一撮雪白的獒毛。打鬥一下子進入了膠著狀態,似乎再也不會激烈起來了。

一直環繞在大公熊身後的獒王虎頭雪獒和它的同伴互相看了看。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有點按捺不住了,想從後面撲上去。獒王用喊聲制止了它們,然後把大尾巴一墊,悠閑地坐在了地上。它想見識見識白獅子嘎保森格的身手,自己並不急著發威,因為對它來說,並不需要用單獨咬死一頭藏馬熊的做法來證明自己什麼,它已經單獨咬死過許多藏馬熊了。

白獅子嘎保森格的身手在大公熊面前似乎變得僵硬了,單調了,都不如一般的藏獒了。甚至有幾次它都顯出了它這種藏獒不該有的膽怯,因為當躲閃的策略換不來進攻的機會時,躲閃本身就成了目的,這種目的造就的只能是狼狽、無能和氣急敗壞。

還是膠著,似乎永遠都是膠著。獒王虎頭雪獒站了起來,它尋思自己的作用當然不是站在大公熊的身後防止它轉身逃跑,既然你拿不下來,那就看我的了。它吼了一聲,以獒王威武有力的步態走了過去。按照它的想法,它要走過去用這種步態告訴白獅子嘎保森格:請你讓開,看我和大公熊單打獨鬥,一刻鐘,絕對不超過一刻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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