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其實父親期待中的那兩個大人物——丹增活佛和白主任白瑪烏金在父親闖上行刑台要死要活的時候,並沒有閑著。他們已經通過各自的渠道知道了西結古草原上正在發生著什麼,照現在的說法,就是他們正在進行緊急磋商,地點是西結古寺的護法神殿。

白主任說:「草原上的麻煩是我們的漢扎西惹出來的,現在只有佛爺你出面才能夠解決了。」丹增活佛說:「其實這種時候你們不應該迴避,應該迎著魔鬼的陷阱奮勇而上。」白主任說:「我們不行,我們一出面,頭人們和牧民們就會誤解我們的意思,以為我們的屁股坐到了上阿媽草原一邊,今後的工作就不好開展了。」丹增活佛理解地點了點頭說:「可是,可是我也不便親自出面哪。」白主任說:「如果佛爺實在不願意出面,那我就只好去一趟了,但恐怕頭人們不聽我的話,救人的目的達不到,去了也是白去。」

他們的磋商是由眼鏡李尼瑪翻譯的,差不多就是由白主任和李尼瑪兩個人想盡一切理由來說服丹增活佛。丹增活佛本來就很嚴肅的神情更加嚴肅了,他知道事不宜遲,再這樣說來說去七個完整的生命就會殘廢,七隻孩子的手就會成為血淋淋的狼食。他派人叫來了鐵棒喇嘛藏扎西,吩咐他立刻帶人去制止碉房山下牧馬鶴部落正在舉行的砍手儀式。

藏扎西把鐵棒朝地上杵了一下,轉身就走。丹增活佛又問道:「鐵棒喇嘛你真的要去了?」藏扎西回身說:「是啊,我聽佛爺的吩咐,我要去了。」丹增活佛搖搖頭說:「不是我的吩咐,是你自己的主意。」藏扎西似懂非懂地站著不走。丹增活佛說:「我是說,是你把七個上阿媽的仇家救下來了,不是寺院救下來了。救了仇家就會得罪各個部落,是你得罪了部落,不是寺院得罪了部落。」藏扎西想了想說:「我明白了。」丹增活佛說:「你還要明白,得罪部落是要付出代價的。你作為草原法律的執行者,昨天晚上盡數放跑了仇家,就已經是叛逆行徑了,應該被西結古寺逐出寺門,永世不得再做喇嘛。現在你又要帶人去把仇家從砍手的刀口下營救出來,按照古老的習慣,那就是罪上加罪,一旦抓住你,就一定會砍掉你的雙手。」藏扎西呆愣著。丹增活佛又說:「對我們草原來說,習慣就是法律,我也不能違背。你要想得遠一點,一旦你救了仇家,你失去的很可能不僅僅是雙手,還有部落、人群、足夠生活的牲畜,你也許只能是個乞丐,是個流浪的塔娃,是個孤魂野鬼。」藏扎西不禁打了個寒顫,突然把鐵棒一丟,咚地跪在地上,朝著護法神殿正前方怒髮衝冠的吉祥天母磕了一個頭,又朝著丹增活佛磕了一個頭說:「祈願佛和護法幫助我躲過所有的苦難,戰勝一切魔障,我只能去了,因為一個喇嘛不是為了自己才活著,就好比一隻藏獒不是為了自己才去戰鬥。」丹增活佛說:「是啊,你是為了西結古寺才不得不這樣做的,神聖的吉祥天母和所有的佛僧法僧都會保佑你,趕快去吧,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藏扎西站起來,拿著鐵棒,大步走去。

這些都是父親後來才知道的。父親後來還知道,西結古寺是西結古草原各個部落頭人的前輩劃地捐資建起來的,從古到今寺院僧眾的所有生活開銷都來自部落的供給和信徒的布施。既然如此,寺院為部落服務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這種服務最重要的是,寺院必須體現包括復仇在內的部落意志,滿足部落以信仰和習慣的名義提出的各種要求。如果寺院違背草原的習慣和部落的意志,各個部落就會召開聯盟會議,做出懲罰寺院的決定:斷其供給,或者把不聽話的活佛和喇嘛請出寺院,再從別處請進聽話的活佛和喇嘛成為西結古寺掌管佛法的新僧寶。丹增活佛顯然不想走到這一步,但又意識到不援救七個無辜的上阿媽的孩子是有違佛旨佛意的,只好出此下策,讓鐵棒喇嘛藏扎西以個人的名義代替寺院承擔全部責任。

鐵棒喇嘛藏扎西帶著西結古寺的所有鐵棒喇嘛和所有寺院狗,跑步趕到了行刑台上。他們從七個彪形大漢手裡搶到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又把父親漢扎西和岡日森格以及漢姑娘梅朵拉姆用身體保護了起來,然後由藏扎西大聲念起了《剎利善天母咒》。這就意味著他藏扎西作為鐵棒喇嘛是奉了護法神吉祥天母的密令來劫持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他們作為孩子是不是應該當作仇家來對待,還得恭請吉祥天母最後裁定。沒有人敢於阻攔他,儘管他對《剎利善天母咒》的念誦很快就會被證明是矯佛之命,但在此時此刻,所有人都相信他的舉動沒有半點虛假,都相信疾風般席捲而來的,不僅僅是以藏扎西為首的鐵棒喇嘛和一群寺院狗,更是在眾生的心靈深處被推向至尊至崇的一種力量和被敬畏被服從的一種符號。

行刑台上,骷髏刀已不再閃耀銀雪之光,兩個戴著獒頭面具的操刀手和七個彪形大漢入定了似的立著。牧馬鶴部落的軍事首領強盜嘉瑪措沖著藏扎西喊了一句什麼,被野驢河部落的齊美管家立刻用手勢制止了。

行刑台下,七個高聲誦讀著什麼的紅帽咒師沉默了,七個敲打著人頭鼓的黑帽神漢安靜了,七個環繞行刑台邊唱邊走的黃帽女巫愣住了。他們作為靈異的神職人員,對十幾個來自西結古寺的鐵棒喇嘛毫無辦法,因為他們屬於牧馬鶴部落,而鐵棒喇嘛則屬於比牧馬鶴部落大得多的整個西結古草原。更因為他們是古老苯教的修鍊者,而西結古草原的苯教在那個時候已經完全失去了獨立性,早就歸屬西結古寺的佛教了。

後來父親漸漸知道,佛教之所以在草原上具有統治一切宗教的地位,最根本的原因,還在於佛教受到了歷代朝廷以及中央政府的認可和冊封,而苯教沒有,苯教從來沒有在中央政府中獲得過任何尊崇的地位。再從宗教本身的作為來講,苯教是祛除邪祟的,佛教是追求光明的。追求光明的佛教聰明而大度,在進入草原之後,把原始苯教祛除邪祟的所有神?都吸納到了自己門下,不僅使自己也具有了祛除邪祟的能力,更使得苯教完全變成了自己的一部分。雖然各個部落在信仰的儀式、遵守的規矩和養成的習慣上和苯教的要求沒什麼兩樣,但心理的歸屬和靈魂的依託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種變化就是,生民們很快意識到自己信仰的已不再是原始的苯教而是現代的佛教,因為當他們來到西結古寺的時候,發現所有他們崇拜著的祖先和畏懼著的苯教神靈,都在西結古寺輝煌的佛殿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且都是佛跡的追隨者、佛理的佈道者和佛教的護法神。

疾風般席捲而來的,流水般漫盪而去了。當鐵棒喇嘛藏扎西離開夭折了的行刑儀式時,他身後緊跟著岡日森格和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以及父親和漢姑娘梅朵拉姆。十幾個鐵棒喇嘛,一大群寺院狗,在兩側和後面保護著他們。寺院狗當然知道岡日森格是個該死的來犯者,但它們更知道鐵棒喇嘛藏扎西的意圖,它們只能保護,不能撕咬,萬一周圍的領地狗撲過來撕咬,它們還必須反撕咬,哪怕傷了自家兄弟姐妹的和氣。

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以及別的藏狗跟寺院狗一樣不笨,就像俗世的牧人崇敬著寺里的喇嘛一樣,它們也崇敬著寺院狗,一看到寺院狗都在保護岡日森格,它們也就悄悄地不做聲了,再憤怒的心情也得壓抑,再兇悍的性情也要剋制。獒王虎頭雪獒就是最憤怒的一個,又是最克制的一個,它友善地朝著寺院狗打著招呼,走過去,靠近岡日森格使勁聞了聞。這一聞就把岡日森格的氣味深刻地烙印在了記憶里,一輩子也忘不掉,出現什麼情況也忘不掉了。它心說狡猾的傢伙,無論你以後披上牛皮羊皮還是豹皮熊皮,我都不會上當受騙了。它以獒王的矜持朝著寺院狗們笑了笑,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那裡。不離左右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趕緊跟了過去。

鐵棒喇嘛藏扎西一行走得並不快,因為要照顧走得很慢的岡日森格。走著走著就停下了,他們看到,岡日森格再也走不動了。岡日森格傷口未愈,體能已經越過了極限,加上神經高度緊張,終於支撐不住了。它昏迷過去,它不是一倒下就昏迷過去的,而是還沒倒下就昏迷過去了。父親知道自己背不動,但還是俯下身去想背它。藏扎西推開他,招呼另外兩個鐵棒喇嘛把岡日森格抬起來放在了自己背上。他們行走的速度頓時加快了,越來越快,風一樣呼呼地響著,把人群和狗群很快甩在後面,消失了。

一堆穿戴華美的頭人和管家沉默著。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狗都沉默著。

突然,就像打鼓一樣,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朗聲說:「寺里怎麼能這樣做?丹增活佛完全錯了,怎麼能這樣處理七個上阿媽的仇家?怎麼能如此放縱那個自稱救了狗命的漢菩薩呢?還有那隻獅頭公獒,誰能證明它前世真的就是阿尼瑪卿的雪山獅子?各位頭人你們說,是不是應該召開一次部落聯盟會議了?我們牧馬鶴部落丟了臉不要緊,壞了草原的規矩就麻煩了。」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搖了搖頭,卻沒有把搖頭的意思說出來。

狗叫了,它們比人更快地知道了嚴肅的儀式已經結束。小狗們又開始追逐嬉鬧,情狗們又開始碰鼻子舔毛,熟狗們又開始彼此問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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