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是牧馬鶴部落的軍事首領強盜嘉瑪措帶著騎手把七個上阿媽的仇家抓回來的。

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一聽說鐵棒喇嘛藏扎西規定各個部落的頭人或者管家必須去護法神殿向吉祥天母上香請求,吉祥天母批准哪個部落行刑哪個部落才能把人帶走,就知道藏扎西肯定要給這七個上阿媽的仇家放行了。道理很簡單:如果藏扎西真心要讓西結古人的復仇得逞,把七個孩子分開,讓各個部落都有行刑的機會不就可以了,何必要去打攪吉祥天母呢?大護法吉祥天母是仁慈和寬愛的,如果不能證明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是仇家草原派來的魔鬼,她怎麼會允許西結古人去砍掉他們的手呢?儘管它是仇家的手。當然,即使得不到吉祥天母的明示,部落也可以跟保護部落的山神和戰神商量,盡量使砍手變得名正言順。但現在需要面對的並不是名不正言不順,而是即使得到了神靈的批准你也會無手可砍,因為時間正在過去,再不抓緊,七個上阿媽的仇家恐怕就會逃離西結古草原了。

牧馬鶴部落聰明的頭人大格列一邊派人去礱寶雪山祭告部落的黑頸鶴山神,去礱寶澤草原祭告部落的黑頸鶴戰神,一邊派強盜嘉瑪措帶領騎手前去攔截七個上阿媽的仇家。

消息很快傳遍了草原:七個上阿媽的仇家被鐵棒喇嘛藏扎西放跑了。

消息再次傳遍了草原:在礱寶山神和礱寶澤戰神的幫助下,牧馬鶴部落的強盜嘉瑪措一個不落地抓到了七個上阿媽的仇家。

還有一個消息傳得更快:砍手的刑罰將在碉房山下野驢河邊執行。

能來的牧民都來了,尤其是牧馬鶴部落的人。

牧馬鶴部落的駐牧地在礱寶雪山下的礱寶澤草原,他們之所以紛紛攘攘來到碉房山下執行刑罰,是因為碉房山是所有部落的碉房山。大約在一百多年前,為了抵禦包括上阿媽草原的騎手在內的入侵者和保衛神聖的西結古寺以及更加神聖的佛法僧三寶,也為了部落頭人及其家眷的安全,所有部落的頭人都以部落的名義在這裡建起了碉房。從此便有了慣例,只要是與抵抗外敵有關的活動——行賞、懲罰、祭祀、出征等等,無論是哪個部落,就都在碉房山下舉行。

碉房山下的行刑台前突然熱鬧起來。人多狗也多,小狗們追逐嬉鬧,情狗們碰鼻子舔毛,熟狗們彼此問好,生狗們互相致意。和別處的狗不一樣,這裡的狗不管是生狗還是熟狗,都不會橫眉冷對甚至打起來,因為氣味會告訴對方:我們都屬於西結古草原。對藏狗尤其是藏獒來說,西結古草原有一種特殊的氣息,絕對和外面的草原不一樣,這一點連父親也感覺到了。父親後來說:這裡是獒高原,這裡連空氣也是獒臊味的,是那種你熟悉了就覺得很好聞的鹹鹹的獒臊味,差不多就跟大海里散發著的魚蝦的咸腥味一樣。

父親和岡日森格艱難趲行到碉房山下,遠遠望見行刑台時,砍手的刑罰快要開始了。

行刑台是用石頭壘起來的,上面立著一溜兒原木的支架,支架上吊著一排鐵環和一些繩索,一看就知道那是綁人吊人的。支架的前後都是厚重的木案,既能躺人,也能坐人和砍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已經被七個彪形大漢拽到了台上,兩個戴著獒頭面具的操刀手威武地立著,把砍手的骷髏刀緊緊抱在懷裡,讓他們的胸懷在正午的陽光下閃出一片耀眼的銀雪之光。七個牧馬鶴部落的紅帽咒師一人拿著一把金燦燦的除逆戟槊,高聲誦讀著什麼;另外七個黑帽神漢一人拿著一面人頭鼓緩慢而沉重地敲著;還有七個黃帽女巫揮舞斷魔錫杖環繞著行刑台邊唱邊走。

父親停下了,岡日森格也停下了,遠遠地望著,都意識到他們不能就這樣走上前去。人群可以穿過,狗群呢?西結古草原的藏狗尤其是藏獒會把上阿媽草原的獅頭公獒岡日森格撕得粉碎然後讓老鷹和禿鷲一滴不剩地吃掉。人和狗都愣怔著,不知道怎麼辦好。岡日森格吃力地翹起了頭,神情哀哀地看著行刑台上的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便四肢一軟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父親俯身抱住了它,看著它淚汪汪的眼睛說:「你是不是不行了?你別這樣,咱們再想想辦法。」他求援似的四下里看了看,看到不遠處有一頂帳房,帳房前的草地上鋪著幾張曬得半乾的牛皮,幾隻百靈鳥在牛皮上啁啁啾啾地啄食。他琢磨了一下,突然就又是高興又是憂慮地說:「現在就看你的了岡日森格,只要你能走得動,我們說不定就能走過去。」

岡日森格的理解能力讓父親吃驚,他把一張大牛皮拉過來,示範似的剛一披到自己身上,岡日森格立刻就搖晃著身子站了起來。父親把牛皮從自己身上取下來,嚴嚴實實蓋住了岡日森格,只給它的眼睛留出了一條縫。父親說:「你行嗎?」岡日森格用行動告訴父親:「行。」他們開始往前走,父親在前,它在後,它低頭盯著父親的腳後跟,慢慢地走著,乍一看,尤其是讓狗們乍一看,那黑色的皮毛絕對是一頭牛的移動。狗們有點奇怪:怎麼這牛身上還混雜著異地狗的味道?是不是被外來的狗咬傷了?不,不是咬傷了,而是咬掉了頭,這個沒有頭的牛怎麼還能走路呢?

謝天謝地,岡日森格一直走著。它沒有倒下,它本來是要倒下的,孱弱的身體讓它覺得連自己那一身濃密的黃毛都成了累贅,怎麼還能披得動一張沉甸甸的牛皮呢?但是它堅持住了,硬是沒有倒下,前面需要救命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讓它奇蹟般地不僅一直立著,而且一直走著。它跟著父親安全穿過了包括許多聰明的藏獒在內的狗群,也安全穿過了更加聰明的人群。人當然能看明白那不是一頭牛而是一隻狗,但他們不明白狗為什麼要披著牛皮走路,還以為砍掉仇家手的慶典需要這樣一個環節、這樣一種裝扮。

行刑台越來越近了,最危險的時刻也就來臨了。不知為什麼,幾隻碩大的藏獒從領地狗群中分離了出來,正好橫擋在他們前去的路上,其中就有白晃晃的獒王虎頭雪獒。父親抖了一下,岡日森格也抖了一下,一前一後行走的速度明顯地慢了。好在披著牛皮的岡日森格沒有在顫抖中倒下,它用出乎自己意料的堅韌依然如故地緩緩移動著,就像所有受到狗保護的牛一樣朝著攔路的藏獒毫無顧忌地走了過去。獒王虎頭雪獒認出了父親,他就是昨天晚上把岡日森格救進僧舍的那個外來人。這個人是可惡的,但又是了不起的。從大黑獒那日對他的態度中獒王已經知道自己不能撕咬這個人,這個人沒有報復曾經咬死過他的馬咬傷過他本人的大黑獒那日,反而贏得了對方的心,可見這個人天生就是藏獒的理想主人。它看到這個藏獒的理想主人突然沖它笑了笑,接著就唱起來,跳起來,又是揮手,又是踢腿。獒王虎頭雪獒好奇地看著,它身邊的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幾隻藏獒比它還要好奇地看著。父親越唱越瘋,越跳越狂了。

就這樣,在可怕的攔路藏獒忘乎所以的好奇中,在父親手舞足蹈的表演中,岡日森格靠近了它們,它披著牛皮緩慢而緊張地靠近了它們。獒王虎頭雪獒和所有的藏獒都沒有在乎它,因為牛是它們時時刻刻都能看到的東西,乏味了,多看一眼都不想了。它們的眼睛朝上瞅著,上面是父親高高舉起的手,手在舞動,在變著花樣舞動,最後甚至舞起了衣服,忽忽地響,嘩嘩地響,自始至終吸引著它們的眼球。等那個人、那雙手不再舞動的時候,岡日森格已經從它們身邊走過去了,距離迅速拉大,威脅正在消除,獒王和它的夥伴已經不可能看清那是移動的牛皮而不是真正的牛了。

父親和岡日森格終於走到了行刑台下。這兒沒有狗只有人,這兒的人沉浸在砍手的莊嚴里,臉上沒有表情,哪怕是一絲驚訝的表情。父親掀掉了岡日森格的牛皮,雙手托著它的肚子,連推帶抱地讓它登上了行刑台。

獒王虎頭雪獒遠遠地看著,愣了。所有剛才注意過那頭牛的藏獒以及小嘍藏狗都愣了,接著就是一片吠聲。獒王沒有吠,它回憶著剛才父親和岡日森格通過的情形,一絲隱憂像飢餓的感覺在身心各處裊裊升起。它並不認為這是人的鬼主意,它覺得岡日森格居然能夠在它的眼皮底下矇混過關,完全是靠了一隻優秀藏獒不凡的素質和稟性——超常的機靈和超常的膽略。它喜歡這樣的藏獒,同時又警惕著這樣的藏獒。如果這樣的藏獒屬於自己終身廝守的這片草原,那就是一員殺伐野獸保護人類極其財產的幹將;如果它來自一片敵對的草原,那就壞了,那肯定就是一種不能讓西結古草原平安寧靜的強大威脅,一定要毫不客氣地趕走它,不,不能趕走它,應該咬死它,必須咬死它。獒王虎頭雪獒恨恨地想著,多少有點失態地從嗓子眼裡呼出了幾口粗重的悶氣。

一上行刑台,岡日森格就徑直走向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確切地說是走向那個臉上有刀疤的孩子。「岡日森格?」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喊起來。岡日森格朝孩子們搖了搖尾巴,瞪起眼睛望著那些死拽著主人的彪形大漢。但是它沒有發出叫聲,甚至也沒有齜出虎牙來嚇唬嚇唬他們。它知道現在不是對抗的時候,一個莊嚴肅穆的儀式就要舉行,一個不是狗(哪怕它是氣高膽壯的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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