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梅朵拉姆和眼鏡來了。這幾天他們兩個天天都來,代表白主任來看望父親。父親已經知道梅朵拉姆原來叫張冬梅,因為恰好在藏族的語言里鮮花稱作梅朵,她的房東尼瑪爺爺就自作主張把她的名字改成了「梅朵拉姆」,意思是花朵一樣的仙女。眼鏡知道了以後說:「梅朵拉姆多好聽啊,意思也好,比你的張冬梅好多了,冬天的梅花,又孤獨又冷清,多可憐。」梅朵拉姆說:「冬梅的意思是傲霜鬥雪,不畏寒冷,我挺喜歡的。不過草原上的人喜歡叫我梅朵拉姆,我也不能不讓他們叫,一個人有兩個名字挺好的。」眼鏡說:「這也是為了和當地藏民打成一片嘛。我也給我起了個新名字,是漢藏結合的,叫李尼瑪。」梅朵拉姆說:「我知道尼瑪是太陽的意思,我的房東爺爺就叫尼瑪。」李尼瑪說:「對啊,尼瑪不錯,尼瑪是永遠不落的。」父親還知道李尼瑪和梅朵拉姆互相是有點意思的,是那種男人對女人、女人對男人的意思,就像兩塊磁石,正好處在互相吸引的那一面。在整個西結古工作委員會裡,女的裡頭就數梅朵拉姆漂亮,男的裡頭就數李尼瑪英俊且有文化,郎才女貌,看上去也是天生的一對地配的一雙。

梅朵拉姆一進父親養傷的僧舍就吃驚地叫起來:「它活啦?居然活啦?我還尋思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就該把它背上山去喂老鷹了。」李尼瑪對她說:「看樣子你得學點藏醫,藏醫的醫術真是神了。」父親坐在地上,一手摸著大黑獒那日,一手摸著岡日森格說:「我聽喇嘛們說,它前世是一隻阿尼瑪卿雪山上的神獅子,保護過許多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它死不了,永遠都死不了,佛會保佑它的。」父親說這話時天真得像個孩子。梅朵拉姆更加天真地說:「原來是這樣啊。」李尼瑪說:「我覺得是迷信。」他們蹲在父親身邊,說著話,一會兒動動大黑獒那日,一會兒動動岡日森格。兩隻碩大的藏獒靜靜地卧著,它們知道這個美麗的姑娘和這個四隻眼的青年男子是父親的友好,而父親,在它們眼裡,已經是很親很親的人了。

說了一會兒話,李尼瑪和梅朵拉姆就用眼神互相提醒著,站了起來。父親送他們出門說:「快回去吧,你們有你們的事兒,我好著呢,不需要你們天天來看我。」

實際上李尼瑪和梅朵拉姆並不是想回去,而是想到曠野里去。每次從西結古寺看望父親回去,他們都會從碉房山的另一邊繞到荒野里。雪山高聳,草原遼闊,河水清澈,了無人跡。坦坦蕩蕩的綠原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兩個人開始說著話,後來就什麼話也不說了,他就把她捉住了。先是捉住她的手,再是捉住她的臉和嘴,然後就捉住了她的身子。當他把她的整個身子緊緊抱在懷裡試圖壓倒在草地上時,她突然一陣顫抖,使勁推開了他。梅朵拉姆緋紅了臉說:「別這樣,我們還早著呢。」李尼瑪遺憾地說:「這裡這麼安靜,誰也看不見我們。」

儘管她不由自主地推開了他,但兩個人都不能否認,在每天去西結古寺看望父親的日子裡,他們的關係迅速地密切起來溫馨起來。這大概就是最初的愛情吧。見證了他們最初愛情的有老鷹和禿鷲,有藏羚羊和藏野驢,有馬麝和白唇鹿。它們在很近的地方看到了李尼瑪和梅朵拉姆,一點也不害怕,不僅不躲開,反而好奇地走過來,就像孩子面對大人那樣天真地望著他們。李尼瑪說:「太美妙了,簡直就是童話。」

組成童話的還有七八隻領地狗。領地狗中的藏獒,確切地說是獒王虎頭雪獒和跟它關係特別密切的大黑獒果日、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幾隻藏獒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李尼瑪說:「討厭,他們跟著我們幹什麼?」梅朵拉姆說:「它們用鼻子一聞就知道你不是好人,跟過來防止你欺負我。」李尼瑪說:「我就欺負了,咋了?咋了?」說著又一次抱住了她。藏獒們轉過了身去,它們對於他和她互相間的這種「欺負」似乎跟人一樣羞於窺伺。梅朵拉姆說:「放開,放開,你別再這樣了好不好,連狗都知道害羞了。」

人對動物的猜測向來不及動物對人的猜測,尤其是那些不在草原上土生土長的人,面對藏獒的時候,總是不能善解人家的意思。獒王虎頭雪獒之所以帶著幾個親密夥伴一直跟蹤著他們,是因為它們對危險的預感比人類探測天空的雷達還要敏銳而準確。雷達是同一時間感應,而它們是超時空預知。當這一對男女第一次出現在曠野里,它們第一次看到他和她手捉手、嘴捉嘴的時候,它們尤其是獒王虎頭雪獒就明確無誤地感覺到一種危險就像美麗的光環一樣懸浮在他們的頭頂,隨時都會套住他們。但它們又說不好什麼時候會套住,所以就跟了過來,遠遠地監視著那個人類永遠看不見摸不著、而它們一眼就能望見、一鼻子就能聞到的東西。是的,它們跟上了危險,而不是跟上了人。因為它們是領地狗中的藏獒,沒有必要親近或者巴結任何一個人,卻必須履行解除任何一個人的危險的職責。只要是在西結古草原生活的人,不管是富人還是窮人,不管是藏民還是漢人,一旦遇到危險而不能立刻解救,那就是藏獒的恥辱,而藏獒是不會生活在恥辱之中的。它們最最敏感也最最需要的,是忠誠與犧牲,是那種能夠保證它們凌駕於一切動物之上的榮譽,是維護人類生命極其財產的勇敢。

它們不遠不近地跟了幾天。獒王虎頭雪獒帶著它的夥伴突然靠近了李尼瑪和梅朵拉姆,因為它們感覺到危險更加靠近了。而被危險包圍著的李尼瑪和梅朵拉姆卻試圖擺脫它們的跟蹤。李尼瑪說:「討厭,它們跟野生動物不一樣,見到它們我就像見到了熟人。」梅朵拉姆說:「那還不好,可以讓你老實一點。」李尼瑪說:「走,咱們離開這裡,讓它們找不到我們。」他拉著她的手跑起來,一直跑得看不見藏獒的影子為止。但是李尼瑪沒想到,在這裡他對她的愛情遇到了真正的見證,一個他和梅朵拉姆都認識的光脊樑的孩子比藏獒更加討厭地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那一刻,李尼瑪照例捉住了梅朵拉姆的手,然後捉住了她的臉和嘴,就在他把她抱在懷裡又一次試圖壓倒在草地上的時候,那孩子一聲尖叫,從灌木叢里跳了出來。他和她愣住了,迅速分開了。梅朵拉姆吃驚地說:「你怎麼在這兒?」光脊樑的孩子額頭上頂著一個又青又紫的大包,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他們,赤腳踢了一下面前的草墩子。梅朵拉姆走近他,用大夫本能的關切問道:「你怎麼了?疼不疼?快跟我回去,我給你包紮一下。」她沒帶藥箱,只要是去看望父親,她都不會帶著藥箱,因為用不著。她作為一個大夫在神奇的藏醫喇嘛面前很是自慚形穢,也就不想把那個漢人大夫的標誌挎在肩膀上晃來晃去了。

光脊樑的孩子站著不動。梅朵拉姆一把拉起他的手問道:「到底怎麼了?是誰打了你還是你自己絆倒了?」光脊樑的孩子猜測到她在問什麼,用藏話說:「上阿媽的仇家,上阿媽的仇家。」梅朵拉姆一臉困惑。李尼瑪過來說:「他是說他額頭上的大包是上阿媽的仇家留給他的。」梅朵拉姆說:「上阿媽的仇家?不就是漢扎西帶來的那七個小孩嗎?他們怎麼打你了?」光脊樑用撲騰的大眼睛疑惑地望著梅朵拉姆同樣撲騰的大眼睛,從腰裡解下了一個兩米長的牛毛繩「烏朵」。他撿起一塊橢圓的石頭,兜在「烏朵」的氈兜里,用大拇指扣住牛毛繩一端的繩孔,把尖細的另一端攥在手心裡,揮動胳膊,嗚嗚嗚地甩起來。突然他把尖細的一端鬆開了,只聽嗡的一聲,石頭飛了出去,在一百多米的地方砰然落地。梅朵拉姆驚詫地說:「他們就是用這個打你的?你可要小心點,石頭飛過來會打死人的。以後你不要一個人在草原上遊盪,多叫幾個夥伴。」光脊樑的孩子似乎對她的話有一種非凡的理解能力,撲騰著黑暗的大眼睛,點點頭,轉身跑開了,跑到更野更遠的草原上去了。

獒王虎頭雪獒已經意識到這一對男女不喜歡它們遊盪在他們的視野里,就知趣地隱藏了起來。但隱藏並不等於放棄跟蹤,恰恰相反,它們離他們更近了。它們就隱藏在離他們只有五十步遠的草窪里,靜靜地等待著。這就叫埋伏,它們埋伏在危險就要出現的道路上。而這個時候危險也在跟蹤著這一對男女,已經很近很近,近得只剩下幾秒鐘的路程了。

危險來自金錢豹。這是一個一公兩母的組合,這樣的組合說明它們對人類的襲擊絕對不是為了獵食。很可能兩隻母豹的孩子都被獵人抓走或者打死,迫使它們認為,只要是兩條腿走路的,就都是殘害了小豹子的人。它們是生性兇殘的金錢豹,無休無止地進行更加兇殘的報復是它們唯一的選擇。為了實現報復,它們可以幾天幾夜不吃飯,耐心地跟蹤目標,也更加耐心地培養飢餓,因為只有飢餓才能使它們瘋狂,而瘋狂是百倍兇殘的前提。如果不能瘋狂,如果沒有百倍的兇殘,它們在對付人類時就會猶豫不決——金錢豹的祖先並沒有給它的後代遺傳仇視人類的基因。

一公兩母三隻金錢豹幾乎在同時一躍而起。但是沒有聲音,如果按照它們這時候的速度和力量實現它們的計畫,恐怕李尼瑪和梅朵拉姆脖子斷了還不知道是誰搞斷的呢。李尼瑪和梅朵拉姆只感覺有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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