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八

戰鬥告終了,以八十二年的生命作為戰場的戰鬥告終了。悲劇的光榮的爭戰,一切生的力量,一切缺陷一切德性都參預著。——一切缺陷,除了一項,他不息地抨擊的謊言。

最初是醉人的自由,在遠遠里電光閃閃的風雨之夜互相摸索衝撞的情慾,——愛情與幻夢的狂亂,永恆的幻象。高加索,塞瓦斯托波爾,這騷亂煩悶的青春時代……接著,婚後最初幾年中的恬靜。愛情,藝術,自然的幸福,《戰爭與和平》。天才的最高期,籠罩了整個人類的境界,還有在心魂上已經成為過去的,這些爭鬥的景象。他統制著這一切,他是主宰;而這,於他已不足夠了。如安德烈親王一樣,他的目光轉向奧斯特利茨無垠的青天。是這青天在吸引他:「有的人具有強大的翅翼,為了對於世俗的戀念墮在人間,翅翼折斷了:例如我。以後,他鼓著殘破的翅翼奮力沖飛,又墮下了。翅翼將會痊癒變成完好的。我將飛翔到極高。上帝助我!」見一八七九年十月二十八日《日記》。那一頁是最美麗的一頁,我們把它轉錄於下:「在這個世界上有沒有翅翼的笨重的人。他們在下層,騷擾著。

他們中間亦有極強的,如拿破崙。他們在人間留下可怕的痕迹,播下不和的種子。——有讓他的翅翼推動的人,慢慢地向前,翱翔著,如僧侶。——有輕浮的人,極容易上升而下墜,如那些好心的理想家。——有具有強大的翅翼的人……——有天國的人,為了人間的愛,藏起翅翼而降到地上,教人飛翔。以後,當他們不再成為必要時,他們稱為『基督』。」

這是他在最驚心動魄的暴風雨時代所寫的句子,《懺悔錄》便是這時期的回憶與回聲。托爾斯泰曾屢次墮在地下折斷了翅翼。而他永遠堅持著。他重新啟程。他居然「遨翔於無垠與深沉的天空中了」,兩張巨大的翅翼,一是理智一是信仰。但他在那裡並未找到他所探求的靜謐。天並不在我們之外而在我們之內。托爾斯泰在天上仍舊激起他熱情的風波,在這一點上他和一切捨棄人世的使徒有別:他在他的捨棄中灌注著與他在人生中同樣的熱情。他所抓握著的永遠是「生」,而且他抓握得如愛人般的強烈。他「為了生而瘋狂」。他「為了生而陶醉」。沒有這醉意,他不能生存。「一個人只有在醉於生命的時候方能生活。」(《懺悔錄》一八七九年)「我為了人生而癲狂……這是夏天,美妙的夏天。今年,我奮鬥了長久;但自然的美把我征服了。我感著生的樂趣。」(一八八○年七月致費特書)這幾行正在他為了宗教而狂亂的時候寫的。為了幸福,同時亦為了苦難而陶醉,醉心於死,亦醉心於永生。一八六五年十月《日記》:「死的念頭……」「我願,我愛永生。」他對於個人生活的捨棄,只是他對於永恒生活的企慕的呼聲而已。不,他所達到的平和,他所喚引的靈魂的平和,並非是死的平和。這是那些在無窮的空間中熱烈地向前趲奔的人們的平和。在於他,憤怒是沉靜的,「我對於憤怒感到陶醉,我愛它,當我感到時我且刺激它,因為它於我是一種鎮靜的方法,使我,至少在若干時內,具有非常的彈性、精力與火焰,使我在精神上肉體上都能有所作為。」(見《涅赫留多夫親王日記》一八五七年)而沉靜卻是沸熱的。信心給予他新的武器,使他把從初期作品起便開始的對於現代社會的謊言的戰鬥,更憤激地繼續下去。他不再限於幾個小說中的人物,而向一切巨大的偶像施行攻擊了:宗教,國家,科學,藝術,自由主義,社會主義,平民教育,慈善事業,和平運動……他為了一八九一年在倫敦舉行的世界和平會議所寫的關於戰爭的論文,是對於一般相信仲裁主義的和平主義者的一個尖銳的譏刺:「這無異於把一粒谷放在鳥的尾巴上而捕獲它的故事。要捕獲它是那麼容易的事。和人們談著什麼仲裁與國家容許的裁軍實在是開玩笑。這一切真是些無謂的空談!當然,各國政府會承認:那些好使徒!他們明明知道這決不能阻止他們在歡喜的時候驅使千百萬的生靈去相殺。」(見《天國在我們內心》第六章)他痛罵它們,把他們攻擊得毫無餘地。

世界上曾時常看見那些偉大的思想反叛者出現,他們如先驅者約翰般詛咒墮落的文明。其中的最後一個是盧梭。在他對於自然的愛慕,自然一向是托爾斯泰的「最好的朋友」,好似他自己所說的一樣:「一個朋友,這很好;但他將死,他要到什麼地方去,我們不能跟隨他。至於自然,我們和它的關係是那麼密切,不啻是買來的,承繼得來的,這當然更好。我的自然是冷酷的,累贅的;但這是一個終身的朋友;當一個人死後,他便進到自然中去。」(致費特書,一八六一年五月十九日)他參預自然的生命,他在春天再生,(「三月四日是我工作最好的月份,」——一八七七年三月二十三日致費特書,)他到了暮秋開始沉悶(「這於我是死的一季,我不思想,不寫,我舒服地感到自己蠢然。」——一八六九年十月二十一日致費特書)在他對於現代社會的痛恨,在他極端的獨立性,在他對於聖書與基督教道德的崇拜,盧梭可說是預告了托爾斯泰的來臨,托爾斯泰自己即承認,說:「他的文字中直有許多地方打動我的心坎,我想我自己便會寫出這些句子。」見和保爾·布瓦耶的談話。(一九○一年八月二十八日巴黎《時報》)實在,人們時常會分不清楚,例如盧梭的朱莉( A朱莉是盧梭著《新愛洛伊絲》小說中的女主人翁)在臨終時的說話:「凡我所不能相信的,我不能說我相信,我永遠說我所相信的。屬於我的,惟此而已。」和托爾斯泰《答聖西諾德書》中的:「我的信仰使人厭惡或阻礙別人,這是可能的。但要更改它卻不在我能力範圍以內,好似我不能更變我的肉體一樣。我除了我所相信的以外不能相信別的,尤其在這個我將回到我所從來的神那邊去的時候。」或盧梭的《答特博蒙書》似乎完全出之於托爾斯泰的手筆:「我是耶穌基督的信徒。我主告我凡是愛他的同胞的人已經完成了律令。」或如:「星期日的全部禱文又以歸納在下列這幾個字中:「願你的意志實現!」(盧梭《山中雜書》第三)與下面一段相比:「我把主禱文代替了一切禱文。我所能向上帝祈求的在下列一句中表現得最完滿了:『願你的意志實現!』」(一八五二——五三年間在高加索時代的《日記》)兩人思想的肖似不獨在宗教方面為然,即在藝術方面亦是如此。盧梭有言:「現代藝術的第一條規則,是說得明明白白,準確地表出他的思想。」托爾斯泰說:「你愛怎麼想便怎麼想罷,只要你的每一個字都能為大家懂得。在完全通暢明白的文字中決不會寫出不好的東西。」此外我亦說過,盧梭在《新愛洛伊絲》中對於巴黎歌劇院的諷刺的描寫,和托爾斯泰在《藝術論》中的批評極有關連。

但這兩顆心魂畢竟有極大的差別,托爾斯泰的是更純粹的基督徒的靈魂!且舉兩個例子以見這位日內瓦人的《懺悔錄》中含有多麼傲慢,不遜,偽善的氣氛:「永恆的生靈!有人能和你說——只要他敢:我曾比此人更好!」

「我敢毫無顧忌地說:誰敢當我是不誠實的人,他自己便是該死。」

托爾斯泰卻為了他過去生命中的罪惡而痛哭流涕:「我感到地獄般的痛苦。我回想起我一切以往的卑怯,這些卑怯的回憶不離我,它們毒害了我的生命。人們通常抱憾死後不能保有回憶。這樣將多麼幸福啊!如果在這另一個生命中,我能回憶到我在此世所犯的一切罪惡,將是怎樣的痛苦啊!

他不會如盧梭一般寫他的《懺悔錄》,因為盧梭曾言:「因為感到我的善勝過惡,故我認為有說出一切的利益。」見盧梭《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幻想錄》中《第四次散步》。托爾斯泰試著寫他的《回憶錄》,終於放棄了;筆在他手中墮下,他不願人們將來讀了之後說:「人們認為那麼崇高的人原來如此!他曾經是何等卑怯!至於我們,卻是上帝自己令我們成為卑怯的。」致比魯科夫書。

基督教信仰中的美麗而道德的貞潔,和使托爾斯泰具有愨直之風的謙虛,盧梭都從未認識。隱在盧梭之後,——在鷺鷥島的銅像周圍,——我們看到一個日內瓦的聖皮埃爾,羅馬的加爾文。在托爾斯泰身上,我們卻看到那些巡禮者,無邪的教徒,曾以天真的懺悔與流淚感動過他的童年的。

對於世界的奮戰,是他和盧梭共同的爭鬥,此外尚另有一種更甚於此的爭鬥充塞著托爾斯泰最後三十年的生命,這是他心魂中兩種最高的力量的肉搏:真理與愛。

真理,——「這直透入心魂的目光,」——透入你內心動的灰色的眼珠中的深刻的光明……它是他的最早的信仰,是他的藝術之後。

「成為我作品中的女英雄的,為我以整個心魂的力量所愛的,在過去,現在,將來,永遠是美的,這便是真理。」《一八五五年五月之塞瓦斯托波爾》。

真理,是在他兄弟死後一切都毀滅了的時候所僅存的東西。「真理……在我道德觀念中惟一存留的東西,我將崇拜的惟一的對象。」(一八六○年十月十七日)真理,是他生命的中樞,是大海中的岩石。......但不久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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