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

最初,他盡量享受這家庭生活,他所用的熱情恰似他在一切事情上所用的一般。「家庭的幸福把我整個地陶融了。」(一八六三年正月五日)「我多麼幸福,幸福!我那樣愛她!(一八六三年二月八日)——見《托爾斯泰——生活與作品》。托爾斯泰伯爵夫人在他的藝術上發生非常可貴的影響,富有文學天才,她曾寫過幾篇短篇小說。她是如她自己所說的,「一個真正的作家夫人」,對於丈夫的作品那麼關心。她和他一同工作,把他口述的筆錄下來,謄清他的草稿。據說她替托爾斯泰把《戰爭與和平》重謄過七次。她努力保衛他,不使他受著他宗教魔鬼的磨難,這可怕的精靈已經不時在唆使他置藝術於死地。她亦努力把他的社會烏托邦關上了門。結婚之後,托爾斯泰立刻停止了他的教育學工作,學校、雜誌全部停了。她溫養著他的創造天才,她且更進一步:她的女性心靈使這天才獲得新的富源。除了《童年時代》與《少年時代》中若干美麗的形象之外,托爾斯泰初期作品中幾乎沒有女人的地位,即或有之,亦只站在次要的後景。在索菲婭·別爾斯的愛情感應之下寫成的《夫婦間的幸福》中,女人顯現了。在以後的作品中,少女與婦人的典型增多了。具有豐富熱烈的生活,甚至超過男子的。我們可以相信,托爾斯泰伯爵夫人,不獨被她的丈夫采作《戰爭與和平》中娜塔莎與《安娜·卡列尼娜》中基蒂的模型,而且由於她的心腹的傾訴,和她特殊的視覺,她亦成為他的可貴的幽密的合作者。他的妹子塔佳娜,聰明的,具有藝術天才,托爾斯泰極讚賞她的思想與音樂天稟;在本書的女性人物中,托爾斯泰亦把她作為模型。托爾斯泰說過:「我把塔尼婭(塔佳娜)和索尼婭(即托爾斯泰伯爵夫人)混合起來便成了娜塔莎。」(據比魯科夫所述)《安娜·卡列尼娜》中有若干篇幅,似乎完全出於一個女子的手筆。例如多莉在鄉間別墅中的布置;多莉與她的孩子們;許多化妝上的精細的描寫;不必說女性心靈的若干秘密,如果沒有一個女子指點,一個天才的男子漢決不能參透。

由於這段婚姻的恩澤,在十年或十五年中,托爾斯泰居然體味到久已沒有的和平與安全。這是托爾斯泰的天才獲得解放的重要標識。他的日記,自一八六五年十一月一日專心寫作《戰爭與和平》的時代起停止了十三年。藝術的自私使良心的獨白緘默了。這個創作的時代亦是生理上極強壯的時代。托爾斯泰發狂一般的愛狩獵。「在行獵時,我遺忘一切。」(一八六四年書信)——某一次乘馬出獵時,他把手臂撞折了(一八六四年九月),即在這次病癒時,他讀出《戰爭與和平》的最初幾頁令夫人為他寫下。——「從昏暈中醒轉,我自己說:我是一個藝術家。是的,只是一個孤獨的藝術家。」(一八六五年正月二十三日致費特書)這時期寫給費特的一切信札,都充滿著創造的歡樂,他說:「迄今為止我所發刊的,我認為只是一種試筆。」(見致費特書)於是,在愛情的蔭庇之下,他能在閑暇中夢想而且實現了他的思想的傑作,威臨著十九世紀全部小說界的巨著:《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一八七三——一八七七)。

《戰爭與和平》是我們的時代的最大的史詩,是近代的《伊利亞特》。整個世界的無數的人物與熱情在其中躍動。在波濤洶湧的人間,矗立著一顆最崇高的靈魂,寧靜地鼓動著並震懾著狂風暴雨。在對著這部作品冥想的時候,我屢次想起荷馬與歌德,雖然精神與時代都不同,這樣我的確發現在他工作的時代托爾斯泰的思想得力於荷馬與歌德。托爾斯泰指出在他二十至三十五歲間對他有影響的作品:「歌德:《赫爾曼和多蘿特》……頗為重大的影響。」「荷馬:《伊利亞特》與《奧德賽》(俄譯本)……頗為重大的影響。」一八六三年,他在《日記》中寫道:「我讀歌德的著作,好幾種思想在我心靈中產生了。」一八六五年春,托爾斯泰重讀歌德,他稱《浮士德》為「思想的詩,任何別的藝術所不能表白的詩。」以後,他為了他的神( A意即他思想上的理想)把歌德如莎士比亞一般犧牲了。但他對於荷馬的欽仰仍未稍減。一八五七年八月,他以同樣的熱情讀著《伊利亞特》與《聖經》。在他最後著作之一中,在攻擊莎士比亞(一九○三)時,他把荷馬來作為真誠、中庸與真藝術的榜樣。而且,在他規定種種不同的文學品類的一八六五年的記錄中,他把《奧德賽》,《伊利亞特》,《一八○五年》……等都歸入一類。《戰爭與和平》的最初兩部發刊於一八六五——六六年間,那時題名《一八○五年》。他思想的自然的動作,使他從關於個人命運的小說,引入描寫軍隊與民眾,描寫千萬生靈的意志交融著的巨大的人群的小說。他在塞瓦斯托波爾圍城時所得的悲壯的經驗,使他懂得俄羅斯的國魂和它古老的生命。巨大的《戰爭與和平》,在他計畫中,原不過是一組史詩般的大壁畫——自彼得大帝到十二月黨人時代的俄羅斯史跡——中的一幅中心的畫。這部巨著托爾斯泰於一八六三年先從《十二月黨人》開始,他寫了三個片斷(見全集卷六)。但他看到他的作品的基礎不夠穩固;往前追溯過去,他到了拿破崙戰爭的時代,於是他寫了《戰爭與和平》。原著於一八六五年起在《俄羅斯通報》雜誌上發表;第六冊完成於一八六九年秋。那時托爾斯泰又追溯歷史的上流,他想寫一部關於彼得大帝的小說,以後又想寫另一部十八世紀皇后當政時代及其幸臣的作品。他在一八七○至一八七三年間為這部作品工作,搜羅了不少材料,開始了好幾幕寫景;但他的寫實主義的顧慮使他終於放棄了;他意識到他永遠不能把這遙遠的時間以相當真實的手法使其再現。——更後,一八七六年正月,他又想寫一部關於尼古拉一世時代的小說;接著一八七七年他熱烈地繼續他的《十二月黨人》,從當時身經事變的人那裡採集了若干材料,自己又親自去探訪事變發生的所在地。一八七八年他寫信給他的姑母說:「這部作品於我是那麼重要!重要的程度為你所意想不到;和信仰之於你同樣重要。我的意思是要說比你的信仰更重要。」——但當他漸漸深入時,他反冷淡起來:他的思想已不在此了。一八七九年四月十七日他在致費特書中已經說:「十二月黨人?上帝知道他們在哪裡!

為真切地感到這件作品的力量起見,應當注意它潛在的統一性。《戰爭與和平》的第一部法譯本是於一八七八年在聖彼得堡開始的。但第一部的法文版卻於一八八五年在阿謝特書店發刊,一共是三冊。最近又有全部六本的譯文問世。大半的法國讀者不免短視,只看見無數的枝節,為之眼花繚亂。他們在這人生的森林中迷失了。應當使自己超臨一切,目光矚視著了無障蔽的天際和叢林原野的範圍;這樣我們才能窺見作品的荷馬式的精神,永恆的法則的靜寂,命運的氣息的強有力的節奏。統率一切枝節的全體的情操,和統製作品的藝人的天才,如《創世紀》中的上帝威臨著茫無邊際的海洋一般。

最初是一片靜止的海洋。俄羅斯社會在戰爭前夜所享有的和平。首先的一百頁,以極準確的手法與卓越的譏諷口吻,映現出浮華的心魂的虛無幻滅之境。到了第一百頁,這些活死人中最壞的一個,瓦西里親王才發出一聲生人的叫喊:「我們犯罪,我們欺騙,而是為了什麼?我年紀已過五十,我的朋友……死了,一切都完了……死,多麼可怕!」

在這些暗淡的,欺妄的,有閑的,會墮落與犯罪的靈魂中,也顯露著若干具有比較純潔的天性的人:——在真誠的人中,例如天真樸訥的皮埃爾·別祖霍夫,具有獨立不羈的性格與俄羅斯情操的瑪麗亞·德米特里耶芙娜,飽含著青春之氣的羅斯托夫;——在善良與退忍的靈魂中,例如瑪麗亞公主;——還有若干並不善良但很高傲且被這不健全的生活所磨難的人,如安德烈親王。

可是波濤開始翻騰了,第一是「行動」。俄羅斯軍隊在奧國。無可倖免的宿命支配著戰爭,而宿命也更不能比在這發泄著一切獸性的場合中更能主宰一切了。真正的領袖並不設法要指揮調度,而是如庫圖佐夫或巴格拉季昂般,「凡是在實際上只是環境促成的效果,由部下的意志所獲得的成績,或竟是偶然的現象,他們必得要令人相信他們自己的意志是完全和那些力量和諧一致的」。這是聽憑命運擺布的好處!純粹行動的幸福,正則健全的情狀。惶亂的精神重複覓得了它們的均衡。安德烈親王得以呼吸了,開始有了真正的生活……至於在他的本土和這生命的氣息與神聖的風波遠離著的地方,正當兩個最優越的心魂,皮埃爾與瑪麗亞公主受著時流的熏染,沉溺於愛河中時,安德烈在奧斯特利茨受傷了,行動對於他突然失掉了陶醉性,一下子得到了無限清明的啟示。仰身躺著,「他只看見在他的頭上,極高遠的地方,一片無垠的青天,幾片灰色的薄雲無力地飄浮著」。

「何等的寧靜!何等的平和!」他對著自己說,「和我狂亂的賓士相差多遠!這美麗的天我怎麼早就沒有看見?終於窺見了,我何等的幸福!是的,一切是空虛,一切是欺罔,除了它……它之外,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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