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我的童年的歷史》於一八五一年秋在蒂弗里斯地方開始,一八五二年七月二日在高加索皮亞季戈爾斯克地方完成。這是很奇怪的:在使他陶醉的自然界中,在簇新的生活里,在戰爭的驚心動魄的危險中,在一意要發現為他所從未認識的熱情的世界時,托爾斯泰居然會在這第一部作品中追尋他過去生活的回憶。但當他寫《童年時代》時,他正病著,軍隊中的服務中止了;在長期休養的閑暇中,又是孤獨又是痛苦,正有感傷的傾向,過去的回憶便在他溫柔的眼前展現了。他那時代寫給塔佳娜姑母的信是充滿了熱淚。他確如他所說的「Liovariova-」(善哭的列夫)。(一八五二年正月六日書)最近幾年的頹廢生活,使他感到筋疲力盡般的緊張之後,去重溫「無邪的,詩意的,快樂的,美妙的時期」的幼年生活,追尋「溫良的,善感的,富於情愛的童心」,於他自另有一番甜蜜的滋味。而且充滿了青春的熱情,懷著無窮盡的計畫,他的循環式的詩情與幻想,難得採用一個孤獨的題材,他的長篇小說,實在不過是他從不能實現的巨大的歷史的一小系罷了;《一個紳士的早晨》是《一個俄國產業者小說》計畫中的斷片。《高加索人》是一部關於高加索的大小說之一部分。偉大的《戰爭與和平》在作者的思想中是一部時代史詩的開端,《十二月黨人》應當是小說的中心。這時節,托爾斯泰把他的《童年時代》只當作《一生四部曲》的首章,它原應將他的高加索生活也包括在內,以由自然而獲得神的啟示一節為終結的。

以後,托爾斯泰對於這部助他成名的著作《童年時代》,表示十分嚴酷的態度。

——「這是糟透了,」他和比魯科夫說,「這部書缺少文學的誠實!

它使他憎厭的理由正是使別人愛好的理由。我們的確應當說:除了若干地方人物的記載與極少數的篇幅中含有宗教情操,與感情的現實意味朝山者格里莎,或母親的死足以動人之外,托爾斯泰的個性在此表露得極少。書中籠罩著一種溫柔的感傷情調,為以後的托爾斯泰所表示反感,而在別的小說中所摒除的。這感傷情調,我們是熟識的,我們熟識這些幽默和熱淚;它們是從狄更斯那裡來的。在他八十一年的最愛的讀物中,托爾斯泰在《日記》中說過是:「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巨大的影響。」他在高加索時還在重新瀏覽這部小說。

他自己所說的還有兩種影響:斯特恩 A十八世紀英國作家與特普費爾。「我那時,」他說,「受著他們的感應。」在致比魯科夫的信中。

誰會想到《日內瓦短篇》竟是《戰爭與和平》的作者的第一個模型呢?可是一經知道,便不難在《童年時代》中找到它們熱情而狡猾的純樸,移植在一個更為貴族的天性中的痕迹因此,托爾斯泰在初期,對於群眾已是一個曾經相識的面目。但他的個性不久便開始肯定了。不及《童年時代》那麼純粹那麼完美的《少年時代》(一八五三),指示出一種更特殊的心理,對於自然的強烈的情操,一顆為狄更斯與特普費爾所沒有的苦悶的心魂。《一個紳士的早晨》(一八五二年十月)中,《一個紳士的早晨》在一八五五年——五六年間才完成。托爾斯泰的性格,觀察的大膽的真誠,對於愛的信心,都顯得明白地形成了。這短篇小說中,他所描繪的若干農人的出色的肖像已是《民間故事》中最美的描寫的發端;例如他的《養蜂老人》《兩個老人》。(一八八五年)在此已可窺見它的輪廓:在樺樹下的矮小的老人,張開著手,眼睛望著上面,光禿的頭在太陽中發光,成群的蜜蜂在他周圍飛舞,不刺他而在他頭頂上環成一座冠冕……但這時期的代表作卻是直接接灌注著他當時的情感之作,如《高加索紀事》其中第一篇《侵略》(完成於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其中壯麗的景色,尤足動人:在一條河流旁邊,在萬山叢中的日出;以強烈生動的筆致寫出陰影與聲音的夜景;而晚上,當積雪的山峰在紫色的霧氛中消失的時候,士兵的美麗的歌聲在透明的空氣中飄蕩。《戰爭與和平》中的好幾個典型人物在此已在嘗試著生活了:如赫洛波夫大尉那個真正的英雄,他的打仗,絕非為了他個人的高興而因為這是他的責任。他是「那些樸實的,鎮靜的,令人歡喜用眼睛直望著他的俄羅斯人物」中之一員。笨拙的,有些可笑的,從不理會他的周圍的一切,在戰事中,當大家都改變時,他一個人卻不改變;「他,完全如人家一直所見的那樣:同樣鎮靜的動作,同樣平穩的聲調,在天真而陰鬱的臉上亦是同樣質樸的表情」。在他旁邊,一個中尉,扮演著萊蒙托夫的主人翁,他的本性是善良的,卻裝做似乎粗野蠻橫。還有那可憐的少尉,在第一仗上高興得了不得,可愛又可笑的,準備抱著每個人的頸項親吻的小傢伙,愚蠢地死於非命,如彼佳·羅斯托夫。在這些景色中,顯露出托爾斯泰的面目,冷靜地觀察著而不參與他的同伴們的思想;他已經發出非難戰爭的呼聲:「在這如此美麗的世界上,在這廣大無垠、星辰密布的天空之下,人們難道不能安適地生活么?在此他們怎能保留著惡毒、仇恨和毀滅同類的情操?人類心中一切惡的成分,一經和自然接觸便應消滅,因為自然是美與善的最直接的表現。」《侵略》(全集卷三)在這時期觀察所得的別的高加索紀事,到了一八五四至一八五五年間才寫成,例如《伐木》,全集卷三。一種準確的寫實手法,稍嫌冷峻,但充滿了關於俄羅斯軍人心理的奇特的記載——這是預示未來的記錄;一八五六年又寫成《在別動隊中和一個莫斯科的熟人的相遇》,全集卷四。描寫一個失意的上流人物,變成一個放浪的下級軍官,懦怯,酗酒,說謊,他甚至不能如他所輕視的士兵一般,具有被殺的意念,他們中最渺小的也要勝過他百倍。

在這一切作品之上,矗立著這第一期山脈的最高峰,托爾斯泰最美的抒情小說之一,是他青春的歌曲,亦是高加索的頌詩:《哥薩克》。雖然這些作品在一八六○年時才完成(發刊的時期是一八六三年),但這部著作中的大部分卻在此時寫成的。白雪連綿的群山,在光亮的天空映射著它們巍峨的線條,它們的詩意充滿了全書。在天才的開展上,這部小說是獨一無二之作,正如托爾斯泰所說的:「青春的強有力的神威,永遠不能復得的天才的飛躍。」春泉的狂流!愛情的洋溢!

「我愛,我那麼愛!"

顯然他在此不復是一個俄國士紳,莫斯科的社會中人,某人某人的朋友或親戚,但只是一個生物,如蚊蚋,如雉鳥,如麋鹿,如在他周圍生存著徘徊著一切生物一樣。

——他將如它們一般生活,一般死亡。「青草在我上面生長。……」而他的心是歡悅的。

在青春的這一個時間,托爾斯泰生活在對於力、對於人生之愛戀的狂熱中。他抓扼自然而和自然融化,是對著自然他發泄他的悲愁、他的歡樂和他的愛情。奧列寧說:「也許在愛高加索女郎時,我在她身上愛及自然……在愛她時,我感到自己和自然分離不開。」他時常把他所愛的人與自然作比較。「她和自然一樣是平等的,鎮靜的,沉默的。」此外,他又把遠山的景緻與「這端麗的女子」相比。但這種浪漫底克的陶醉,從不能淆亂他的清晰的目光。更無別的足以和這首熱烈的詩相比,更無別的能有本書中若干篇幅的強有力的描寫,和真切的典型人物的刻畫。自然與人間的對峙,是本書的中心思想,亦是托爾斯泰一生最愛用的主題之一,他的信條之一,而這種對峙已使他找到《克勒策奏鳴曲》奧列寧在致他的俄羅斯友人們的信中便有此等情調的若干嚴酷的語調,以指責人間的喜劇。但對於一切他所愛的人,他亦同樣的真實;自然界的生物,美麗的高加索女子和他朋友們都受著他明辨的目光燭照,他們的自私、貪婪、狡獪惡習,一一描畫無遺。

高加索,尤其使托爾斯泰喚引起他自己生命中所蓄藏的深刻的宗教性。人們對於這真理精神的初次昭示往往不加相當的闡發。他自己亦是以保守秘密為條件才告訴他青春時代的心腹,他的年輕的亞歷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姑母。在一八五九年五月三日的一封信中,他向她「發表他的信仰」:「兒時,」他說,「我不加思想,只以熱情與感傷而信仰。十四歲時,我開始思慮著人生問題;而因為宗教不能和我的理論調和,我把毀滅宗教當作一件值得讚美的事……於我一切是明白的、論理的,一部一部分析得很好的,而宗教,卻並沒安插它的地位……以後,到了一個時期,人生於我已毫無秘密,但在那時起,人生亦開始喪失了它的意義。那時候——這是在高加索——我是孤獨的,苦惱的。我竭盡我所有的精神力量,如一個人一生只能這樣地作一次的那樣。……這是殉道與幸福的時期。從來(不論在此時之前或後)我沒有在思想上達到那樣崇高的地位,我不曾有如這兩年中的深刻的觀察,而那時我所找到的一切便成為我的信念……在這兩年的持久的靈智工作中,我發現一條簡單的,古老的,但為我是現在才知道而一般人尚未知道的真理;我發現人類有一點不朽性,有一種愛情,為要永久幸福起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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